Chapter.71 葬礼在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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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读书 www.qudushu.la) 黎明到来时,没有朝阳。
浓厚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一块裹尸布覆盖了整个山谷。风从破损的围墙缺口灌进来,带着潮湿的寒意和若有若无的、属于远方的尸群嘶吼。营地里的火焰大多已经熄灭,只有几处木结构还在阴燃,冒出缕缕青烟,在灰白的天空背景下扭曲上升,如同不甘消散的魂魄。
李海站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他身后是陆续汇集过来的幸存者——一个昼夜时间,一半的人消失了,有的死在行尸口中,有的死在恶人帮的槍下,有的死在同伴的背叛里。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东西:疲惫,悲伤,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麻木的空洞。
顾胜兰清点完了人数,走到李海身边,声音压得很低:“能动的都来了。”
李海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吐恩搀扶着叶蓁——这个女人依旧眼神空洞,但至少愿意移动了;白楠站在稍远的地方,手上已经没有手铐,但手腕上留下一圈深紫色的淤痕,他身边站着李江,少年扶着已经醒来、正小声啜泣的白灵;顾伯和顾霈正在整理工具;者勒蔑和顾胜兰坐在一个倒扣的油桶上,两人用磨刀石打磨着砍刀,每一次摩擦都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李曼最后一个走过来。她爬上了营地最高处那截尚未完全倒塌的瞭望塔残骸,在那里观察了将近一小时。此刻她跳下来,落地轻盈,脸上沾满烟灰,但眼神依旧锐利。
“周边三公里内,没有大规模尸群活动迹象。”她报告,“但零散行尸还有,大概二三十只,在营地外围游荡。我已经清理了靠近的几个。”
“辛苦了。”李海说。
李曼摇头,走到人群前,她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李海身上:“葬礼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李海说,“趁还有力气,趁还没下雨。”
他转过身,面对所有幸存者:“我们需要把死者埋了。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更不能……让他们变成它们。”
这句话让不少人打了个寒颤。行尸化的恐惧,是比死亡本身更深的噩梦。
“分两组。”李海开始分配任务,“一组搬运遗体,清理……清理残骸。一组去山谷东侧那片白桦林,选一块地方,挖墓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尽量……让他们完整一点。找到的遗物,也一起埋了。在这个时代,我们能给的体面,也就这么多了。”
没有人反对。在末世的法则里,给予死者一个不被行尸撕咬的安息之地,已经是活人所能做到的最大善意。
搬运遗体是最艰难的工作。
营地里到处都是尸体。有些是完整的,保持着死前的姿态——比如周医生,他仰面躺在空地上,胸口有一个弹孔,脸上还带着最后时刻的惊愕;比如陈岩,他被刺刀捅穿的身体蜷缩在仓库门口,手指还紧紧攥着一把扳手,仿佛临死前还想战斗。
但更多的,是不完整的。
A区围墙缺口附近,景象最为惨烈。那里是尸群涌入的第一现场,也是人们逃亡时被截杀的地方。地面被血浸透,呈现一种暗红色的、粘稠的质感。破碎的肢体随处可见,有些已经无法辨认属于谁。
顾胜兰负责这片区域的清理。她戴上从医疗室找到的橡胶手套——虽然已经破旧,但总比没有好——蹲下身,开始辨认和整理。
她先找到了罗菲和君昊。这对母子的遗体紧紧抱在一起,母亲的背上有无数咬痕和抓痕,但怀里的孩子相对完整,只是脖颈被咬断了。顾胜兰小心翼翼地想将他们分开,却发现母亲的手臂僵硬地箍在儿子身上,用了很大力气才掰开。
她沉默地将两具遗体并排放好,用找到的床单盖住。床单很快被血浸透,但她没有换——营地里干净的布料已经不多了。
不远处,她看到了刘歆怡和菲娅。两个年轻女孩倒在相距不到五米的地方。刘歆怡的手臂被咬得只剩白骨,脸上还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恐;菲娅则仰面朝天,眼睛睁得很大,但瞳孔已经涣散,胸口插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钢筋。
顾胜兰将她们挪到一起。在整理刘歆怡的遗物时,她从女孩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塑料盒。打开,里面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父母和一个小女孩,对着镜头笑得灿烂。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字:“等我回家。”
顾胜兰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将照片放回塑料盒,塞回刘歆怡的口袋。她给两个女孩盖上一块帆布,站起身,继续向前。
最让她难以面对的,是白楠的妻子和女儿。
唐娜倒在距离老谷藏身点不到十米的地方。她的脖颈被咬开一个大口子,几乎能看到颈椎骨,脸因为失血而苍白如纸,但眼睛还睁着,望向天空,眼神里凝固着最后一刻的难以置信和绝望。她的手向前伸出,五指弯曲,像是在够什么东西——也许是女儿,也许是生的希望。
顾胜兰蹲在唐娜身边,伸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手指触碰到眼皮时,还能感觉到一点残留的体温。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将遗体小心地翻转过来,检查背后。除了脖颈的致命伤,背上还有几处抓痕,但不算严重。她尽可能地将破碎的衣物整理好,然后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毯子将遗体裹起来。
就在她准备将唐娜抱起来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另一具小小的躯体。
是白露。
那个前些天还在营地空地上跑来跑去、缠着爸爸讲故事的小女孩,此刻静静地躺在一片血泊里。她的额头有一个弹孔——是白楠亲手开槍留下的。除此之外,身体完整,小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稚嫩的弧度,只是皮肤已经开始呈现出不自然的灰败。
顾胜兰的动作僵住了。她看着那个小小的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她猛地转过身,扶着一截断裂的墙体,干呕起来,但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一只手轻轻拍在她背上。顾胜兰抬头,看到李曼站在身边。女狙击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里有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东西。
“我来吧。”李曼说。
顾胜兰摇头,用袖子擦了擦嘴,重新站直身体:“不。我来。”
她走到白露身边,蹲下身。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轻柔,仿佛怕惊醒了沉睡的孩子。她将小女孩抱起来——那么轻,像一片羽毛。她用另一块毯子将白露裹好,然后抱着她,走到唐娜身边,将母女俩并排放置。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两团被毯子包裹的轮廓,很久没有说话。
“有时候,”李曼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死得痛快,是种仁慈。”
顾胜兰转过头看她。
“我见过很多人死。”李曼继续说,目光投向远方,“有的被行尸活活吃掉,惨叫几个小时才断气。有的受伤感染,在发烧和谵妄中慢慢腐烂。有的……被其他幸存者折磨,只为了一点食物或是一个安全的位置。”
她收回目光,看向顾胜兰:“至少她们走得快。至少白楠还来得及……让女儿安息。”
顾胜兰明白她在说什么。在末世,被行尸咬死的人,如果不及时破坏大脑,会在几分钟到几小时内重新站起来,变成它们中的一员。白楠亲手开槍,是一种残酷的,却也是最后的保护。
“我知道。”顾胜兰低声说,“只是……她还那么小。”
李曼没有回答。她只是拍了拍顾胜兰的肩膀,然后走向下一处需要清理的地方。
另一组人在山谷东侧的白桦林里选定了墓地。
这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背靠山岩,面朝山谷,视野开阔。白桦树笔直地伸向天空,树干上那些如同眼睛般的疤痕,在灰白的天光下静静注视着这群掘墓人。
李海、顾伯、顾霈和者勒蔑正在挖墓穴。土壤因为前几天的小雪而变得松软,但依然需要力气。铁锹铲入泥土,发出沉闷的“嚓嚓”声,混合着喘息和汗水滴落的声音,成为这片林地唯一的声响。
他们没有挖单独的墓穴——时间不够,人手不够,体力也不够。而是挖了一个长条形的大坑,深约两米,宽三米,长度则根据预估的遗体数量决定。
“够了吗?”顾霈拄着铁锹,喘着粗气问道。他已经连续挖了一个小时,手掌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磨破,和手柄上的木刺混在一起,钻心地疼。
李海停下动作,看了看坑的长度:“再挖半米。”
者勒蔑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将铁锹插入泥土。这个蒙古汉子从开始挖坑到现在,几乎没有停过,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里燃烧着某种压抑的火焰。
顾伯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年轻人,但他没有休息,只是以稳定的节奏一锹一锹地挖着。每挖几下,他就会停下来,望向营地的方向,眼神里有一种深沉的哀痛。
“小周……小陈……”他喃喃自语,“没想到……最后是我给你们挖坑。”
中午时分,墓穴终于挖好了。长长的一条,像大地上一道新鲜的伤口。
与此同时,搬运遗体的小组也完成了工作。所有死去的同伴遗体——有些完整,有些只有部分残骸——被依次抬到白桦林,摆放在墓穴旁的草地上。每一具都用能找到的布料覆盖着,虽然那些布料大多沾满血污,破旧不堪,但至少给了死者最后一点尊严。
幸存者们聚集在墓穴旁。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白桦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不知是风声还是行尸嘶吼的呜咽。
李海走到墓穴前,转过身,面对所有人。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疲惫、悲伤、麻木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白楠身上。
白楠抱着白灵。小女孩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安静地趴在父亲肩头,小声抽噎着。白楠的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但他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我们在这里,”李海开口,声音沙哑但清晰,“埋葬我们的同伴,我们的家人,我们的朋友。”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但最终放弃了华丽的辞藻,选择了最直白的话:“他们死了。有的为了保护营地,死在战斗中。有的因为背叛,死在绝望里。有的……只是运气不好。”
“在这个时代,死亡是常态。我们每个人都见过太多死人,也许已经麻木了。但我希望,至少在今天,我们能记住他们活着的样子。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声音,他们曾经做过的事。”
他看向李曼:“从你开始吧。”
李曼点点头,走上前。她手里拿着两件东西:一把用旧布条缠绕刀柄的匕首,那是苏和的;一个用铁丝和玻璃珠串成的手链,那是伊拉娜的。
她走到墓穴旁,看着下方新鲜的泥土,沉默了很久。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下面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苏和。”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北边的加油站。你一个人守在那里,用自制的陷阱捕杀行尸,瘦得皮包骨头,但眼睛亮得吓人。我问你为什么不跟其他人走,你说,‘我的战友都在这,我哪儿也不去’。”
她轻轻摩挲着那把匕首:“后来你加入了我们。你说,‘李曼姐,我跟你走,因为你看得清路’。你话不多,但手很巧。营地的陷阱有一半是你布置的,警报系统是你设计的,那台老发电机也是你修好的。你总说,‘给我点时间,我能让这东西再转十年’。”
她停下来,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昨天……你本来不用死的。你可以躲起来,可以等我们回来,可以……有很多选择。但你选了最难的那条路——你冲上去,试图堵住缺口,为了让更多人有机会撤进来。”
她举起那把匕首,在晨光下,刀刃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你说过,这把刀是你父亲留下的。他是个铁匠,一辈子没离开过草原。他告诉你,‘儿子,刀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保护该保护的东西的’。你做到了,苏和。你保护了你想保护的东西,直到最后。”
她将匕首轻轻放入墓穴,放在一个空位里。然后拿起那条手链。
“伊拉娜。”她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更加柔和,“我们在一辆废弃的坦克里相遇。当时你缩在角落里,发着高烧,怀里抱着槍,说那是你老公。我当时被你逗得哭笑不得,但没有它你早死在逃难的路上。”
“你跟着我们回了营地。一开始你不说话,只是整天抱着那个破槍。后来慢慢好起来,开始帮忙照顾队友。再后来,你跟我说你想学射击。我问为什么,你说,‘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李曼的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你学得很快。三个月,五十米内弹无虚发。但你从不主动开槍,除非迫不得已。你说,‘每颗子弹都应该用在刀刃上,每个生命都值得多一次机会’。”
她看着那条手链,玻璃珠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微弱的光:“这个手链,是你用找到的废料做的。你说每颗珠子代表一个你救过的人。我数过,二十三颗。昨天……本来该有第二十四颗的。”
她的声音终于哽住了。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但很快又强行控制住,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硬。
“你们俩……一个像石头一样固执,一个像水一样柔软。但你们做了同样的选择——在最后的时刻,挡在了别人前面。”
她将手链轻轻放在匕首旁边。
“安息吧,兄弟们。”
她退后一步,站回人群里,低下头,不再说话。但所有人都看到,一滴眼泪从她脸颊滑落,砸在脚下的泥土里,迅速消失不见。
接下来是白楠。
他抱着白灵,一步一步走到墓穴前。小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小声说:“爸爸,我怕。”
“不怕。”白楠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跟妈妈和姐姐……说再见。”
他将白灵放下,让她站在地上,然后自己跪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两具并排摆放的遗体上——那是唐娜和白露。覆盖她们的毯子已经被血浸透,呈现出深褐色的斑块。
白楠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抚摸其中一具遗体的轮廓。他的嘴唇动了动,但好半天发不出声音。
“唐娜……”他终于开口,声音破碎得像是被撕碎的纸,“对不起……对不起……”
他重复着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是唯一还能说出口的话。眼泪从他眼眶涌出,顺着脸颊流下,滴在泥土里。
“你说过……让我保护好你们……我说过……我会的……”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混杂着抽泣,“但我没有……我没有……我眼睁睁看着……我……”
他说不下去了,整个人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那哭声不大,但其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胸口发闷。
白灵站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哭泣,自己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她没有去拉父亲,只是站在那儿,放声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悲伤和不解都哭出来。
顾胜兰忍不住上前,想抱起白灵,但李曼轻轻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哭了大约一分钟,白楠突然停止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眼睛通红,但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光——那不是疯狂,而是一种近乎觉悟的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然后重新开口,这次声音平稳了许多:
“唐娜,你总说我太较真,说这个世界已经这样了,有些事情不必那么清楚。但我现在想清楚了……有些事情,必须清楚。”
他看向妻女的遗体,眼神温柔而坚定:“你是个好妻子,好母亲。你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和白灵,自己吃最差的。你总是在我出去巡逻时,整夜不睡等我回来。你总是说,‘没事,会好的’,哪怕你自己都不相信。”
“白露……我的小露露……”他的声音再次颤抖,但他强行控制住了,“你才六岁。你还没见过大海,没坐过飞机,没读过那么多书……你本该有很长、很好的一生。但这个世界……它不配。”
他站起身,将白灵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对着墓穴,用尽全身力气说道:
“但我发誓——以你们的死发誓——我会保护好白灵。我会让她活着,长大,在这个狗娘养的世界里,找到一点值得活下去的东西。我不会再懦弱,不会再逃避,不会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转向李海和李曼,眼神复杂,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怨恨:“你们说得对。是我选了老谷,是我相信了他的鬼话。这个错,我自己背。”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但每个字都清晰:“但我不会原谅你们。不是因为我恨你们,是因为……如果我原谅了,就等于承认我妻子的死、我女儿的死,是某种可以‘理解’、可以‘过去’的事情。我不能。”
他抱着白灵,深深鞠了一躬——不是对李海他们,而是对墓穴里的死者。
“所以,就这样吧。但从此以后,我和你们之间,只有合作,没有信任,没有友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说完,他抱着还在抽泣的白灵,退回到人群边缘,不再看任何人。
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乌鸦的叫声。
最后是叶蓁。
吐恩搀扶着她走到墓穴前。这个女人依旧眼神空洞,怀里紧紧抱着沈知远留下的外套。她的脸上没有眼泪,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整个人已经空了。
她站在那儿,看着墓穴,看了很久。久到有人以为她不会说话了。
然后,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
“知远……你答应过我……”
她停下来,似乎在回忆什么,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温柔的弧度:
“你答应过我,等这一切结束了,带我去看海。你说你老家就在海边,那里有白色的沙滩,蓝色的海水,傍晚的时候,整个海面都是金红色的……你说我们要在那里盖个小房子,一切重新开始,每天听着海浪声醒来……”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你还说……要教孩子们游泳,教他们钓鱼,教他们在沙滩上捡贝壳……你说……你说……”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站着,任凭眼泪流淌。
“你总是这样……说话不算数……”她喃喃道,声音越来越低,“结婚的时候,你说会保护我一辈子……结果你先走了……在难民营,你说等安定下来,我们就重新办个像样的婚礼……结果还没来得及……现在……现在连海都看不到了……”
她蹲下身,将脸埋进那件外套里,肩膀剧烈颤抖,终于发出了压抑的哭声。那哭声不大,但其中的绝望,比白楠刚才的嚎啕更让人揪心。
吐恩蹲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但什么也没说。有些痛苦,语言是苍白的。
叶蓁哭了很久。哭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只剩下抽气般的呜咽。然后,她突然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但眼神里多了一点东西——一点冰冷的、坚硬的东西。
她站起身,将那件外套紧紧抱在怀里,对着墓穴,一字一句地说:
“知远。我会活着。我会去看海。我会找到你说的那片沙滩,我会在那里盖个小房子,我会每天听着海浪声醒来——代替你。”
她擦掉眼泪,但新的眼泪又涌出来,她不再擦,只是任由它们流:
“还有……那些杀了你的人……我会找到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墓穴一眼。吐恩赶紧跟上,搀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李海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几秒,然后转向所有人:
“入土吧。”
幸存者们开始将遗体一具一具放入墓穴。这个过程沉默而缓慢,每个人都尽可能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死者的安眠。
唐娜和白露被放在一起,母女俩并排躺着,仿佛只是睡着了。罗菲和君昊也被放在一起,母亲的手臂被重新摆成环抱的姿势,将孩子搂在怀里。周医生和陈岩放在相邻的位置——生前他们是好友,死后也该有个伴。苏和和伊拉娜的遗物被小心地摆放在他们专属的位置旁。
所有遗体安放完毕后,幸存者们站在墓穴旁,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被布料覆盖的轮廓。
然后,李海拿起铁锹,铲起第一锹土,洒入墓穴。
泥土落在布料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接着是第二锹,第三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铁锹翻飞,泥土如雨点般落下,逐渐覆盖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
没有人说话。只有铁锹与泥土摩擦的声音,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压抑的抽泣声。
顾霈一边铲土,一边流泪。他想起陈岩总是偷偷塞给他香烟,想起周医生在他发烧时整夜守着,想起罗菲阿姨做的炖菜,想起白露追着他叫“顾霈哥哥”……
顾胜兰的动作机械而稳定,但她的嘴唇咬出了血。者勒蔑铲土的力道大得惊人,每一锹都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悲伤都倾注进去。顾伯默默地铲着,每铲一锹,就低声念一个名字,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李海和李曼并肩站着,铲土的动作同步而有力。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都有同样的东西——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当最后一锹土落下,墓穴被填平,成为大地上一道微微隆起的痕迹时,天空终于开始下雨。
起初是细密的雨丝,然后逐渐变大,雨点打在树叶上,打在泥土上,打在幸存者们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上。雨水冲刷着血迹,冲刷着废墟,仿佛要将这一夜的罪恶和悲伤都洗去。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
李海站在新坟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他看着那隆起的土堆,沉默了很久,然后低声说:
“安息吧。剩下的路……我们来走。”
他转过身,面对幸存者们。雨水模糊了视线,但每个人的轮廓依然清晰。
“葬礼结束了。”他的声音穿透雨幕,“悲伤也结束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没有时间哭,没有时间怀念,没有时间……软弱。”
他抬起手,指向营地的方向:
“那里是我们的家。它破了,毁了,死了很多人。但它还在。只要我们在,它就能重建,就能继续存在。”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眼神锐利如刀:
“所以我问你们——最后一次问——是要留在这里,重建家园,继续战斗;还是要离开,去找一个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安全地方’?”
没有人回答。但也没有人移动。
雨越下越大。
终于,顾胜兰向前走了一步:“我留下。”
接着是顾霈:“我也留下。”
者勒蔑:“留下。”
顾伯:“留下。”
吐恩扶着叶蓁,叶蓁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
白楠抱着女儿,看着新坟,最后看向李海——没有说话,或许已无话可说。
李曼最后一个开口,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会留下。直到最后一个仇人死在我槍下,直到最后一个同伴安然闭上眼睛,直到……这个世界要么毁灭,要么重生。”
李海点点头。雨水顺着他下巴滴落,但他的背挺得笔直。
“那么,开始吧。”
他转身,率先向营地走去。幸存者们跟在他身后,一个接一个,融入雨幕之中。
在他们身后,白桦林中的新坟静静躺着。雨水冲刷着泥土,将血迹和悲伤一同渗入大地深处。而那些死去的人,将永远留在这个黎明,成为活着的人心中,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去读书 www.qudushu.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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