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如泼水

去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扶摇皇后第七章 心如泼水
(去读书 www.qudushu.la)    天煞雄主 第五章 爱之追逐

    我们要死在一起。

    战北野躺在地上,身侧是半昏迷状态的孟扶摇和已晕去的云痕,连元宝大人都浑身湿透的鼓着肚皮喘气,山崖上的风鼓荡,掀起他们的衣袂,那些衣袂破碎而带血。

    云魂慢慢的走过来,眼底有很奇怪的神情,她俯视战北野,看进他坚定无畏的眼眸,半晌淡淡道,“你们,虽败犹荣。”

    战北野吐出口长气,他知道云魂这句话发自肺腑,也知道这句话重逾千斤,十强者排行第六的云魂的这句评语,会很快传遍五洲大陆,等同于承认并奠定了他们年青一代顶级高手的地位。

    五洲大陆垂三十年,再没出过可抗十强者百招者,尤其当十强者前五位绝迹江湖后,云魂就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然而今日,他们三人足足和传奇类人物云魂激战了一天,令这位天下第一人物,仗恃着自己的无比丰富的经验和修炼半甲子的顶级真气,用尽手段,依然挂了彩,受了伤。

    这等于说明,如果单打独斗,三人都已有足够实力和云魂单独斗过百招。

    这是足可骄傲的战绩,之前没有过,之后也未必能再有。

    战北野只在笑,笑得风骨卓朗,琅琅道,“其实我挺感激你。”

    云魂的目光,缓缓在他紧紧攥着孟扶摇的手上掠过,看见他染血的手指万分疼惜的轻轻抚过孟扶摇断掉的小指,看见他纵在接近油尽灯枯的此刻依旧手按在孟扶摇后心试图为她恢复点真元,她的眼神微微震动,震动里生出点浮薄的疼痛,像是被一些触动内心隐秘的东西,无声的刺了一下。

    她怔在那里,突然就开始发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金红的夕阳渐渐没入蟹青色的西山之后,长天之上烂漫无垠的红渐渐淡去,换了黛色的青,四面的光影沉黯下来,将人的影子涂抹干净。

    夜色将至,明月将升,将升而未升。

    云魂终于轻叹一声,道,“我发过誓的……保护战氏继承人,不放过战氏敌人。”

    她伸出手来,手掌中云气缭绕,战北野盯着她的手,没对自己有任何防御,却始终将掌心偷偷按在孟扶摇后心,等着云魂下杀手的那一霎,将孟扶摇推出去。

    后面不远,小七带人等着接应,一定能接下孟扶摇。

    那一团云雾,刹那间到了战北野心口前!

    战北野低声一喝,最后一丝真力全数透体而出,不向着下杀手的云魂,却猛力向后一推。

    “小七,接着!”

    小七冲了上来,他看见孟扶摇的身子被战北野推出飞向自己,居然没去接,只是头也不回的也一声大喝,“你们接!”

    然后他呼的一下绕过孟扶摇,二话不说,一枪就对云魂搠了过去。

    战北野气得嘴都歪了。

    他怒喝,“你这混账,给我滚!”

    小七桀骜的回嘴,“救了你再滚!”

    他冲上,左一枪右一枪没头没脸对着云魂猛劈,这个地痞流氓出身、从三岁克死父母就开始在街上流浪打架,被战北野收留亲自传授武艺的少年,并不像表面那样粗莽,他看出云魂毕竟是女子,天生体力受到限制,激战一天真力必然受损,对这样的人不能再玩招式,倒不如死揪着拼力量。

    他挥枪,枪势虎虎生风,每一枪都用尽全身力气,带得山崖上风声都被绞碎,每一枪挥出去他都似乎能听见自己筋骨肌肉被调动使用过度,所发出的不堪负荷的细微拉扯声,感觉到全身上下都在突突微颤,似乎随时要软成烂泥,然而下一枪,他依旧一模一样的挥了出来。

    山崖上沙石都被那般猛烈的风声卷起,云魂眉宇间透出怒色,冷然道,“你这样的小角色,也敢挑衅我?”衣袖一挥,小七顿时重重飞了出去。

    然而那少年飞到一半单手在地上一撑,又把自己撑了回来,还是一模一样的一枪!

    云魂的细眉挑起,挑得快成了竖起来的两道“一”,今天遇见的人都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不懂退缩不懂自保不懂逃生?为什么他们只知道用自己的血肉肌体和生命傻乎乎的一直坚持?

    她烦躁的伸手,一次次将小七掷了出去,她不屑于杀这种小角色,堂堂十强者,欺凌一个奴仆,传出去声名着实不堪。

    那些斑斑的血痕里,很快添了小七的,他哈哈的笑,死命挡在战北野身前,累得快要晕去时,便从地下抓起一把沙子,狠狼往脸上一擦!

    粗糙的沙砾将他的脸磨得火辣辣的疼痛,在那样的疼痛里他一抹脸上的血,再一次舞枪冲过去,那一柄高树的长枪没有挑着任何旗帜,却有一种坚持和信念气凌天地,以鲜血为墨,苍天作旗!

    战北野说不出话来,也再没有力气喝斥他,他只是默默扭过头去,看天际那一轮月色。

    月色终于升起!

    今夜,满月之夜!

    金黄而圆润的月,终于在小七那一阵拼死拖延后,升起于山崖之巅,云海浮沉,月在其中。

    今夜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苍山青翠如洗,银光从遥远苍穹深处奔来,刹那间便到了天涯尽处。

    云魂霍然回首,看见天际满月,面色微微一变,她凝神倾听了一下,突然无声无息便飘了起来。

    她飘起,玉如意光芒一收再涨,终于毫不犹豫的重重砸向小七天灵!

    “噗——”

    不是天灵被砸碎的声音,而是玉如意被卷入网中,撞上某件软物的声音。

    那是一张美得炫目的网,每一根经纬都光亮如银,滑润明洁,轻轻一颤便银光荡漾迷离如梦,如绝世名琴奏春风十里时优雅起伏的弦,又或是豆蔻楼头,自佳人纤手中细细流出的锦纱明丝,不动时是一泊玉般静水,飘飞时便是一抹最为纯净的月光。

    绵绵缠缠的月光,曾惜美人迟暮、曾叹繁华调落、曾映王朝烽火、曾见多情离别、岁岁年华更替,不分今古,银辉如恒的月光。

    那月光在人怀中,那人在月中。

    月色清凉高远的洒下来,月中的那个人,淡得也像是其中一抹光,他纤长的手指白得也如月色,牵着那张缠绵的网,斜飞着弧度优美邪魅的眼角,瞟着云魂。

    他曼声道,“躲我干嘛呢?”

    云魂的脸色一变再变,她自从那男子出现就迅速转身,再不肯回头,手抬起又落下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两次她似乎在试图将自己的灰白的长发往衣领里塞,但是塞到一半立即放手,只好手足无措的转过头去。

    那男子却似乎根本不介意她的诸般小动作和拒绝的身姿,悠悠的上前几步,这人自出现,一直光亮迫人,给人感觉藏在月色中才这般炫目逼人,然而他行出这几步,才发觉他天生就像一轮月色,周身真气流动光晕朦胧,走到哪,哪就新添了一抹惊艳的华光。

    他一头银色长发,行动间光芒粼粼,一张宜嗔宜喜的容颜,美至不瓣男女,只令人觉得夺目,含着笑意的唇角如一弯新月,高远却又奇异的风情,他给人感觉是冷的,眼眸却又是热的,尤其看向云魂的时候,像一轮诡异燃烧的月。

    他一伸手,拍开小七,远远将他扔了出去,道,“气息浊臭,不要熏着阿云。”

    云魂一听那声阿云,二话不说便想跑,被那缠缠绵绵的网立即扯住,那男子慢慢收着网,将云魂拉得一步步往自己身前来,一边哀怨的道,“阿云,你这么狠心总躲我,要不是满月之夜我感应加强,我还找不着你。”

    云魂僵着背,坚决不回头,削瘦的肩膊向前倾,一昏死命抵制那网和那闺怨的模样,却没看见那男子唇角笑意,诡诡的。

    她激战一天强弩之末,哪里抵得过那男子有备而来,挣脱不得不禁发怒,“月魄,你再缠着我我就和你决一死战!”

    “这话你说了三十八年,共计二百一十七次,”月魄的眼光邪邪的在云魂全身上下流过一遍,那眼神不像是看倒像是在抚摸,“来吧,决一死战吧。”

    那个“吧”字给他说得缠绵荡漾,听得人几欲喷鼻血,云魂背对着他,隐约看见连脖颈都红了,吃吃结巴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月魄也不说话,他只是在看着云魂背影,先前的嬉笑放荡都无声收敛,眼神里渐渐浮上寂寞和萧索。

    这两人默然对峙,那厢被扔出去的孟扶摇借那点真力又奔了回来,奔到战北野身边,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看着月魄,呆呆道,“这是你要等的人?”

    战北野欣慰的吐出一口长气,“终于等到了。”

    “你认识?!”

    “不。”战北野有点狡黠的笑,“我只是知道一个传说,据说月魄追云魂追了很多年,云魂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死活不肯接受他,整天东奔西逃的躲避,后来月魄有次趁云魂不注意,在她体内种了点引子,月圆之时,凭他的‘月引潮汐’便可以感觉到云魂方位……”

    “停!”孟扶摇越听越狐疑,手掌一竖打断他,“你就这么确定他会来?假如他有事呢?假如他离得远呢?假如他根本不在天煞呢?”

    战北野无辜的答,“所以我说看运气嘛……”

    “你叫我们坚持到天黑,就是因为月魄‘可能’会来?”孟扶摇崩溃,抱着一点小小希望问,“那他来,一定会救我们?”

    “不知道,”战北野老老实实答,“月魄喜怒无常,一切行事凭心情定夺,而这心情栓在云魂身上,所以……他有可能帮我们,也有可能更快的杀我们。”

    孟扶摇黑线,因云魂对他的态度而决定喜怒?那不完蛋?看云魂那别扭德行,月魄八成要碰第二百一十七次一鼻子灰,到时候不是死得更快?

    “丫丫的给你害死,”孟扶摇嚎,“耍人不带这样的。”

    “扶摇,”战北野执着她的手,“不这样说,我们早在半天之后就再无力量继续,那早就死了。”

    孟扶摇默然,半晌吸吸鼻子,微笑,拍拍他的肩,“是,给一个希望,便有坚持的勇气。”

    战北野看着她歪七扭八的笑容,眼神里飘过一丝黝黯。

    有些事,也许根本就没人给希望,却依旧不想放弃,比如,眼前的这个女子。

    孟扶摇没注意他的神情,她一直盯着那对男女,眼珠子转啊转,突然拐了拐战北野,兴致勃勃的道,“喂,月魄是男的女的啊?啧啧,人妖。”

    她声音低得游丝一般,那边月魄居然却已听见,回眸一笑,曼声道,“你可以亲自来试试。”

    孟扶摇脸红也不红,趴在地上死狗般的看着那美人,道,“月魄前辈啊,区区有一句劝,您老要不要听?”

    月魄缠缠绵绵拉着那网,眼光只在云魂背影流连,明明那女子相貌和他比起来天差地远,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绝世佳人。

    他随口答,“嗯?”

    孟扶摇肃然道,“这句话很重要,不能白说。”

    月魄这回终于转头正眼看她,“果然是个刁滑女子,要我保你们的命是不?可以,条件是这句话对我有用。”他笑了笑,慢慢道,“没有用……我先杀了你。”

    “行。”孟扶摇一把甩开战北野的手,答得干脆,云魂却霍然回头怒道,“月魄你凭什么干涉我的事?”

    “凭我追你追了三十八年,凭我敢于在这些小辈面前坦承追你追了三十八年。”月魄不生气,话却说得字字都像磨过的金金石,云魂一接触到他眼光,立时就哑了,唰的一下又掉过头去。

    孟扶摇从地上慢腾腾爬起来,战北野挣扎着要去拉她,“扶摇,别冒险!我们还有别的机会求生!”

    孟扶摇喝令,“耗子,上!”

    元宝大人扑上去,将肥壮的身子堵住了战北野的嘴。

    战北野呸呸的吐出元宝大人,支肘欲起想要拉住孟扶摇,可惜他和云魂最后单独拼的那记实在太狠,好容易支起半个身子,轰一下又倒下去,险些压死元宝大人。

    孟扶摇不回头,支着刀慢慢走向月魄,那美丽男子回转头来,手中银网依旧不放,近看他才发觉,这人竟然容颜不老,永驻青春,和星辉远看风姿动人近看年华已老完全不同,孟扶摇看着他明月般光洁的脸颊,也不禁心中油然升起妒意。

    世间还有人这般得天独厚,姿容不改,让天下女子还怎么活?

    她瞟了一眼云魂,那女子僵硬得木偶似的,攥着自己灰白色,远远不及月魄华光流溢的银发的长发不语,手指一直在紧张的绕啊绕,不住扯断自己的白发。

    孟扶摇笑了笑,对自己的想法更坚定了几分,她慢慢过去,走近月魄,附在月魄耳边,低低道,“我要教你如何追女人。”

    她前面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后面两个宇略微清晰了些,正好在云魂可以听见的范围内,孟扶摇眼角瞥到,云魂又僵了僵。

    月魄狐疑的看着她,“你?牙没长齐的黄毛丫头,你懂?”

    孟扶摇露出一颗半门牙的标准微笑,答,“牙不在多而在精,追女人不在年纪而在悟性。”

    她靠得月魄极近,几乎擦着他的肩,月魄心有所思不觉得什么,云魂的眼光却有意无意瞟过来,孟扶摇奸笑着,拉月魄,“前辈,我们一边慢慢谈。”

    “不行,她会跑。”月魄不肯放开网。

    “我向你保证,她不会跑。”孟扶摇凑在他耳边轻轻道,“想要知道她对你的感情么?跟我来。”

    她明明鼻青脸肿,却笑得妖女似的,眼神却在月下闪烁着明珠似的光,月魄看着这样亮得迫人的眼神,终于松开了网,却道,“她若跑了,我便杀你。”

    “请便。”孟扶摇笑得胸有成竹。

    果然云魂不走,她背对着月魄,大声道,“我要把这几个人杀了再走!”

    “行行,”孟扶摇笑,“等我和月魄前辈谈完情,您想咋杀就咋杀。”

    云魂衣袖下的手指捏得紧紧,苍白的手背透出淡淡青筋,她一言不发的转过头去。

    月魄瞟一眼云魂背影,若有所思,随孟扶摇转过山石才道,“二百一十七次以来,她第一次没有主动逃。”

    “前辈,不是我骂你,你真蠢。”孟扶摇蹲在山石背后,叼着根草,张嘴就骂。

    月魄立即转头,“嗯?”鼻音很重,月色森凉。

    “知道她为什么不接受你不?”孟扶摇一句话又把森凉的带着杀气的月色换成楼头红罗帐顶的柔曼月色,“自卑!自卑!”

    “自卑?”一把年纪的美丽男子愕然喃喃,“自卑干嘛?”

    孟扶摇仰天长叹,这男人比云魂还奇葩!

    “你过来,”她一把扯过月魄,指着地上一处水洼道,“看看你自已,容颜不老青春永在,美得是个人都会嫉妒。”

    月魄盯着水波里那个影子,比然道,“咦,好像是,哎,我不照镜子好多年。”

    孟扶摇强忍揍人的冲动,继续开导,“你得天独厚,容颜永驻,而她,她呢?她却少年早白,容貌平平。”

    “那也不能不要我啊。!”月魄答,“美丽又不是我的错。”

    “你武功好像也在她之上吧?但是定排名的时候,你因为对她的情意也让了她是不是?!”

    月魄默然,半晌道,“她不喜欢输给我嘛。”

    “真是笨蛋啊……孟扶摇翻白眼,愣是不懂得女人就是口不应心的动物,你输给她她才伤心呢。

    “我问你,你是不是平日里说话无拘无束,尤其喜欢和女子调笑,说些风流话儿?”

    “你怎么知道?”月魄慢慢理手中的网,“其实除了她,其余人在我看来不分男女。”

    “傻喇你——”孟扶摇恨铁不成钢,“你看来不分男女,她分啊!”

    “啊?”

    “你这般美丽,本就让她自惭形秽;你让出排名,她觉得你大概是不屑于和她争;你容颜绝色,又喜风流调笑,自不缺美色投怀送抱,而你又心无拘束不知道男女之防,看在她眼底,却又是个什么感受?”

    月魄如被雷劈一般呆住了。

    这个美丽的男子怔在月光下,皱起弧度完美的眉,喃喃道,“难道这么久,我都错了?”

    孟扶摇看着他,觉得这些顶级强者其实一个个也蛮可怜的,痴心练武练到绝顶,把心智都练出问题了,更因为长久的人在高处,反而再不能看见人世间一些最平凡的道理,而以他们的身份,世人畏惧多于爱戴,见之如避蛇蝎,以至于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敢于冒险点拨一下这对深陷情网却又情感弱智的一对。

    “喂,你的意思是说,”月魄突然一把揪住孟扶摇,“她不是不喜欢我,而是不敢喜欢我?”

    “对,”孟扶摇很哥们的拍拍他的肩,“你太美太强太风流,看起来太不可靠,她怕芳心托付,将来反被你伤得更狠,倒不如从来都不接受,那还能多看你几次。”她奸笑着,凑近月魄的耳边,低低道,“不然为什么她每次都能被你‘找着’呢?”

    月魄斜睨着她,半晌道,“小小年纪,情圣似的。”

    孟扶摇得瑟的笑,“夸奖,夸奖。”

    她鬼鬼祟祟看看另一边烦躁的云魂,笑道,“瞧,吃醋了吃醋了……”

    月魄却突然道,“我瞧那两个家伙也对你有意思,你和我这般故作亲热,他们怎么不吃醋?”

    孟扶摇怔了怔,半晌挑了挑眉,“好朋友,吃什么醋。”

    月魄曼声一笑,“你真当我白痴么?”

    孟扶摇瞅着他,翻了翻白眼道,“信任,信任你懂不?你们两个之间,就是缺乏信任。”

    “……信任……”月魄若有所思,突然道,“我和她其实是青梅竹马,在三十八年前,我一直喜欢着她,我以为她也知道,我原本打算那年年底向她求亲,结果,那年中秋她生了场怪病,病好后头发全白,那时我在游历江湖,听说了便回去看她,路上遇见仇家,幸得雾隐相救,她说想拜访我的家乡,我便带她回去,那天我和雾隐双双去看她,雾隐一推门,她正揽镜自照,一回头看见我两人,镜子碎在地下……”

    孟扶摇沉默下来,她微侧身,看着焦燥原地踱步的云魂,想起她总在微微恍惚,想起她不断扯断自已的白发,想起她别扭而又古怪的性子,想起身为十强者的她说自己是天下最惨的人,想起她听见那句“红颜知己”时受伤的神情。

    想起三十八年前,青春少艾的女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正伤心欲绝自暴自弃时,却见情郎携着姿容完美的女子姗姗而来,那一刻,她又是怎样的疼痛?以至于痛到了三十八年后的今天?

    原来,不过是一个一直为爱患得患失,不敢面对只好逃离的可怜人。

    她也有点恍惚的笑起来,为那些尘封在久远岁月里,带着故纸香气的故事,而漾开了悟的笑意。

    她凑近月魄,轻轻道,“想不想知道她到底对你是什么心意?”

    “嗯?”

    “就是这样!”

    孟扶摇突然“呼”的一拳击出,拳风虎虎里她头发披散厉声大喝,“你不给我活,大家一起死!”

    拳风激荡,击上相距极近的月魄的身,他本就背对悬崖,猝不及防身子已经落下!

    灰光一闪,快得像原本就存在于这里。

    云魂以人力难以想象的速度刹那间掠了过来,她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管杀人凶手孟扶摇,她直奔悬崖之下,惶急大呼“月——”

    她撞入山崖之下,以一往无前决不回头的力度。

    她撞入一个等候已久的怀抱中。

    山崖下,月光般的男子牵着一袖银光,静静张开双臂,等候着睽违三十八年的拥抱,当轻盈的灰发女子果真毫无犹豫的奔下绝崖,奔入他的怀中时,那男子瞬间红了眼眶。

    他放开手,任银网悠悠摇荡荡住两人身子,伸臂紧紧揽住了她,将下巴搁在她发上,仔细的、温存的、轻轻的摩挲,他的声音低低柔如这一刻半山云雾间的月色,少了几分调笑魅感,多了几分凝重心酸。

    他道,“阿云,这声呼唤我等了三十八年。”

    云魂在落入他怀中那一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欲待挣扎,却为那般从未听过的语气而心酸心惊,她埋首他怀中,淡淡的男子香缭绕全身,熟悉而陌生,她亦有三十八年未曾闻见过。

    月色沉静而清凉,照见半躺于深黑山崖乳白云雾间,沉默相拥的人儿。

    云魂被月魄拥着,即羞且喜且心酸,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隐约间听见他道,“原来这皮相也坏事……”随即动了动。

    她不知道月魄在做什么,她却只贪恋这一刻的温暖,静静不动不语。

    月光照见月光般的男子,照见他突然轻轻吸气,随即一吐,吐出一点跳跃的银光,随即那一头银白光亮的头发,突然慢慢暗淡下去,淡成了灰白色,比云魂的还要枯涩几分。

    而那不瓣男女光洁青春的绝色容颜,渐渐出现岁月的细纹,那些镂刻在眼角唇角的纹路,瞬间让他老去二十年。

    随即他笑一笑,拔身而起,轻轻落上崖顶,他始终没有放开云魂,那女子被他紧紧揽着,自觉羞赧,又别扭的背过身去。

    孟扶摇却突然“啊”了一声,指着月魄瞬间老去的容颜和一头白发,惊骇的道,“你……你……”

    月魄向她一笑,突然一拂袖,掌间银光平平飞向她。

    “这是我们师门独有的练气之宝,练至五十年以上,真气极度精纯的高手才可能有,我的不老容貌就来自于此,如今我用不着了,便宜你吧。”

    孟扶摇接了,掌心里敛了银光,小小的圆润的一团,舍利子似的半透明,她有点犹豫的看着……这个谢礼,太重了点吧?

    云魂却霍然抬头,看见月魄容颜的那一霎,“啊”的一声,眼泪便瞬间流了满脸。

    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含泪痴痴看着月魄的脸,看他的笑意如常妖娆,那老去的风华依旧,看三十八年不老容颜,今日一朝为了她,竟至自弃。

    当他明白她仰首看他的疼痛,他便甘心俯低自己的一切。

    “前辈,人生难得有心人。”孟扶摇突然开口。她仰头看着山石上那对人儿,静静道,“月魄前辈向你证明了,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也请你以后,放弃你无谓的自卑,学会信任他。”

    云魂回过头来,她注视着孟扶摇,半晌无奈一笑,道,“我是该谢你还是骂你呢?”

    “只要不杀我就行。”孟扶摇耸耸肩。

    “战南成我还是要带走,这是我的誓言,然后我辞去天煞皇族供奉,从此不再插手战家之事。”云魂一弹指,弹出个小小盒子,“我想,还是要谢你的,送你个小玩意,这东西我到手几十年,一直没明白到底有什么用处,你若有这机缘,便便宜了你。”

    孟扶摇眉开眼笑接了,觉得今天虽很吃了点苦,但生意着实划算。

    月魄回眸一笑,牵着云魂拎着战南成飞身而起,没入月色星光云山雾海,身影渐渐远去,孟扶摇立于崖巅,想着刚才月魄的笑容,平静而圆满,竟比初见他那一刻的惊艳更美。

    她回身,看着摇摇晃晃立起的战北野,看着缓缓睁开眼睛的云痕,看着又慢悠悠掏出果子来啃的元宝大人,而头顶月朗风清,云开雾散,亦是人生里挣扎得来的圆满。

    ----------

    从落凤崖回来后,孟扶摇和战北野云痕立即被接到磐都城西一处普通宅子养伤,那宅子看起来和所有磐都民居一模一样,内部结构却惊人的复杂广阔,机关密道重重,在那座宅子的地下,孟扶摇见识了“贰臣第一”的老周太师深谋远虑的布局和计划——这个在金朝末期乱政时,一直保护着大批能人重臣,并在金朝覆灭已成定局的情形下,宁可背负着世人诟骂千秋罪名,以太尉之尊带头献城以降的老太师,用一生的时间来广收门客广施惠泽,为自己的唯一后代,留下了无可比拟的宝贵力量和财富。

    这位老人,在明知有人欲待谋害他的情形下,依旧恳请将战北野远远封王,并主动提出封在贫瘠的葛雅沙漠——那是因为一位饱学硕儒告诉他,葛雅沙漠前身是个富饶的大陆,后被风沙覆盖,沙漠深处有覆灭的古国遗址,那个富盛的王朝留下了难以计数的珍宝,这些珍宝,后来便成了战北野黑风骑的顶级装备来源之一。

    而天高皇帝远的葛雅,成为战北野练兵的最佳地点,在那片广袤的沙漠深处,除了黑风骑,还有战北野以边军换防吃空额等多种手段招募的数万精兵,他的军队里,甚至有以巨额财富招募来的彪悍骁勇的摩罗兵。

    而因为老周太师的投诚,使他最终能以太师之尊保住了当时许多文武之臣,这些人虽然大多被削去权柄,还有些人随王朝更替心意已变,但还有部分人,历经宦海浮沉,如今各据一方实力,这些将旧事和感激默默压在心底的人,始终在等待一个机会,来回报很多年前那位不凡老人的恩惠。

    八方云动,风雷将起,当蛰伏多年的蛟龙悍然昂首,带来的必将是天摇地动的翻覆。

    在密室里养了一阵子伤,战北野在某个日光明媚的早晨走出黑暗,对迎面向他微笑的孟扶摇道,“扶摇,我要走了。”

    孟扶摇“嗯”了一声,平静的看他,这段日子他虽然在养伤,同时也在一批批的见人,和一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幕僚整日整夜商讨计击研究路线,然后在他伤养得差不多的这天,她知道他要离开了。

    战北野注视着她明亮的眼眸,心底有豪气万丈更有离情千丝,此去关山万里血火涤荡,再回来时一切是否如常?他很想和她说:扶摇,跟我走。然而他不能。

    他不能这么自私,他要改了这天地换了这朝野,他已经置她于乱世,再不能继续置她于危险,她为他折掉的骨,断落的齿,如同折在他心底某处血脉,永远突突冒着血液,伤痕难愈的疼痛。

    战北野的手缓缓伸进怀中,抚摸着一个小小的锦囊,那里是那半截断齿——那日内殿之中,他偷偷拣起,揣在怀中,如果这一生不能拥有和她交换信物的那一日,他有了这个也算属于他的东西,他留存到死,然后和他的骨灰同燃。

    他道,“扶摇,我已经命人去通知宗越,让他回来给你治伤,另外,黑风骑我留给你……”

    “别,”孟扶摇拒绝得很干脆,“带走,我知道你在京中的力量无法和皇营军以及驻京京军对抗,所以你要送你母妃回葛雅,然后带领你的精兵,和那些联络好的力量起兵一路打过来,但是你回葛雅的这段路,一定要有人护送,我本想亲自护送你,可是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我们都各自做各自的,谁也不用担心谁。”

    她笑,目光闪亮,她确实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真武大会战南成这个皇帝会亲临武场,第一名会获得战南成当面嘉奖,还会获得一部分天煞军权!

    她要拿真武第一,她要夺天煞京军军权,她要杀了战南成!

    她要在战北野打到磐都之下时,亲自为他打开城门!

    她小小的脸庞,因这些决定而光辉四射,明亮至不可逼视,战北野深深的看着她,欲待伸手去抚,却终于半途缩手,最终朗声一笑。

    “扶摇,且看你我,天煞金殿再相会!”

    ----------

    送走战北野,孟扶摇进入了没日没夜的苦练期,她要做的事很多,和云魂一战,她的真力又有提升,她必须抓紧时间把大风的内力融合,她还得研究月魄的练气精华到底和自己的真力合不合,顺便还研究了云魂给的那个盒子——巴掌大,黑色,没有边沿,看起来根本无法打开,也看不出什么质料,研究了很久只好先撂开,等那个虚无缥缈的机缘。

    云痕留在磐都——他来本就是为了参加真武大会的,太渊分裂成上渊和太渊后,云家现在是上渊国的新贵,以他的身份,自然要代表上渊参战,当初太渊宫变,他受伤后被孟扶摇抛下,是战北野派人悉心照料,自此便有了交情,这次来磐都,云痕联络上黑风骑,知道战北野遇险,立即前来接应,如今战北野托他照应孟扶摇,自然责无旁贷。

    雅兰珠在战北野离开后第二天拼死拼活赶了来,发现迟了一步啕啕大哭,拔腿又要去追,被孟扶摇拉住——这孩子劳师动众一追,战北野的行踪岂不闹得天下皆知,孟扶摇巧舌如簧,大肆吹捧雅兰珠武功,让雅兰珠以为真武大会没有她这个第一必然失色不少,于是也乖乖留下等比武,准备弄个第一名回去向父王母妃炫耀。

    这日孟扶摇练武练得无聊,带了雅兰珠拖了云痕偷偷溜出来闲逛,此时真武大会召开在即,磐都武风浓烈,满街带刀佩剑的江湖客,茶楼酒肆挤满了来自各国的武人,经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抢先预演了淘汰赛。

    三人去了“醉扶归”,在那张坐过的桌子前坐下,看见花公公一如既往喝得烂醉,一如既往被傻小子绊倒,一如既往敲诈人家赔偿,雅兰珠看得咯咯直笑,孟扶摇也笑,眼神里却微微酸楚——这个不爱喝酒,却为战北野整整醉了二十年的老人!

    花公公临出门时,她上前搀了一把,老人抬头看了看她,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一个蜡丸。

    孟扶摇坐回原位继续喝酒,和雅兰珠猜拳,忽听隔壁一个酒客道,“此次大会,其余各国大可不必派人来了,来了也是自取其辱,我们太渊的比翼双剑,年纪轻轻执掌玄元宗,雷动诀名动天下,普天之下,谁是敌手?”

    “比翼双剑确定要来?”另一人问,“听闻燕氏夫妻忙于政务,未必有闲。”

    “师兄会来。”说话的是一个神情倨傲的少年,“他就算不来,我在也一样,我可是得过师兄亲自指点,雷动诀早已烂熟于心。”

    众人一阵附和,谀辞潮涌,那少年神情越发骄傲,环视四周傲然不语,一众酒客都默默低下头去——这少年在这酒楼已经连摆了数日擂台,剑下从无敌手,确实手下有两把刷子,怨不得人家骄狂。

    却有人突然哈哈一笑。

    “喂,啥叫比翼双剑?”孟扶摇趴在桌上,大声笑问雅兰珠,“比什么翼?一对鸭子?一对鹭鸯?还是一对蝙蝠?”

    雅兰珠眨眼,“莫不是一对鸡翅?”

    两人顿时笑得拍桌子擂板凳,酒楼里鸦雀无声,都用怜悯的目光看孟扶摇——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得罪雷动诀的传人,这下只怕要死无全尸了。

    孟扶摇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我滴亲娘耶……鸡翅双剑……”

    忽然寒光一闪,一柄剑直直指到孟扶摇鼻尖。

    “你敢辱我燕师兄?找死!”

    TA共获得: 评分共:0 条

    天煞雄主 第六章 让我去痛

    “哦?”孟扶摇恍如不觉那般凌人杀气,抬头笑问,“谁是你燕师兄啊?我咋没听过。”

    众人又是哗然一声,都觉得这小子要么不知死活要么就在装傻,上渊双璧近来声名鹊起,出身尊贵男才女貌,是武林中无与伦比的佳偶,燕惊尘更是玄元三大剑派之一玄元宗的新任掌门,又怎么会有人没听过?

    孟扶摇只在笑,笑得和煦且纯真,那少年以为她怯了自己,不由有些得意,冷笑道,“那是你无名之辈孤陋寡闻,我们上渊双璧,普天之下,谁没听过?你今日辱我燕师兄裴师姐,便是和我玄元宗过不去,我们大人大量也不和你计较,跪下来磕个头也便罢了。”

    “唾!”

    一根脆骨吐了出来,溅到那少年脸上,蹭了他一脸油腻。

    孟扶摇给了这骄气冲天的少年一个最为简单的回答。

    随即她回头,对雅兰珠和云痕笑道,“走吧,我心情好,不想打架。”

    云痕自听见燕惊尘的名字便默然不语,幽瞳暗光一闪,默然起身。

    “站住!”

    那少年想也没想到竟有人敢对玄元宗这么放肆,脆骨上脸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直怒得七窍生烟,二话不说长剑一闪,隐起风雷之声,直扎向孟扶摇后心。

    他剑势极为凌厉,舞起时有微微雷鸣之声,手腕一振便是数朵剑花,炫目闪亮,酒楼里一阵哄然叫好。

    有人大呼,“雷动诀!果不愧是天下一流的绝顶武功心法!”

    有些善良的酒客则惊叫,“小心,快逃!”

    一片喧闹声里,凌厉剑光刹那到了孟扶摇后心,风声烈烈,势必要将孟扶摇捅个透心穿。

    孟扶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听见般照直向前走。

    一些人的叹息已经即将逸出了喉咙。

    然而他们的叹息只叹了一半便突然止住,随即慢慢瞪大了眼睛。

    前方。

    风声突歇。

    剑光如落花瞬间枯萎。

    那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稳稳捏在孟扶摇的掌心,她捏着那剑,就像捏着一截软泥,若无其事,漫不经心。

    穿堂风掠起她长发,她微微靠近剑尖,似乎近视一般的认真端详,然后,轻轻一抹。

    精钢打造的长剑,突然便被她捏薄捏长,捏成细细钢丝,然后孟扶摇三绕两绕,绕成一个动物形状,眯眼看着,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满酒楼的人都倒抽一口气,有些眼光厉害的,隐约想起刚才剑光离孟扶摇后心只差毫厘的瞬间,她突然一抬手,黛色衣袖一闪闪出目光不可捕捉的虚影,一霎间便捉住了那少年剑尖。

    抬手就捉住了附着雷动诀心法的快剑,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内力?

    江湖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少年绝顶高手?

    刚才还很张扬的几个太渊武人,此时都哑了声,有些惊惶的对视了一眼,他们原以为凭玄元宗这些日子雷厉风行的作风,新掌门举世无双的雷动诀,真武大会魁首手到擒来,不想今日酒楼里,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抬手就让玄元宗近日风头最劲的弟子狼狈受挫。

    其余酒客却都兴奋起来,看来今年真武大会,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没有悬念了。

    那长剑被孟扶摇挽成花的少年僵在当地,不敢置信的瞪着孟扶摇在慢条斯理用钢丝编织,孟扶摇将手中编好的一对狗在掌心掂了掂,扔到他怀里,淡淡道,“玄元派永远都只会背后伤人这一招,麻烦下次玩个像样点的,还有,这对狗儿帮我带给你们掌门,算作我给他们夫妻的贺礼。”

    她拍拍手,转身就走,身后突传来一声羞愤的怒吼,随即“嚓”的一闪,一片黑色的牛毛般的细针自那少年袖底射出,直打三人。

    孟扶摇理都不理,雅兰珠哼了一声,欲待出手被孟扶摇一拉,走在最后的云痕衣袖甩出如钢板,细针无声落地,那针颜色青蓝,一看便知有剧毒,云痕冷然回首,一言不发,清冷的幽瞳盯住了那再次背后偷袭的少年,他目光里星火缭绕,冷光慑人,看得那少年激灵灵打个寒战,忍不住后退一步。

    他这一退,突然发现原本还在前面门口处的孟扶摇,竟无声无息站在他背后。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霍然跳开,然而已经迟了一步,身后孟扶摇冷冷道,“不接受教训的人,就必须给你个更重的教训。”

    她抬手,手指拂出,她的动作看起来不快,那少年盯着她的手,却发觉这手势包罗万象,他无论向哪个方向逃,都躲不过她的下一变招,他惊恐的瞪大了眼,刹那间寒意直渗入心底。

    “嚓。”

    一声轻微的裂响,血光溅起,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嚎。

    孟扶摇一出手,便穿了那少年琵琶骨。

    收回手,孟扶摇冷然俯视着捂肩满地打滚的少年,道,“你得罪我,不至于受罚如此,然而你不仅骄狂,还心性狠毒滥杀无辜,你这样的人会武功,迟早有更多的人遭殃,那么我就辛苦一下,解决了你。”

    满地鲜血殷殷,如血色写意一幅横陈,孟扶摇立于鲜血之上,语气平静而煞气微生,满酒楼的人屏息不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他们此刻才认真注视着孟扶摇,才发觉这个不起眼的少年,一旦动武,一身的铁血杀气,凌厉迫人,一看便知就是从尸山血海白骨堆里冲杀过的百战精英。

    几个夸夸其谈的上渊武人已经悄悄溜走,剩下的少年的同伴畏畏缩缩过来将他扶起,那少年也硬气,痛得在地上辗转也始终没有呻吟,满头大汗面色焦黄的死盯着孟扶摇,咬牙嘶声道,“……玄夫……门下尊严不容……侮辱,留下你的……名字来,本门燕掌门……定会如数……回报!”

    留下你的名字来。

    孟扶摇微微仰首,看着酒楼外艳阳如许,那一片灿烂阳光如水般在她眼前铺开,现出那年大雨倾盆中少年俯首一笑的温暖;现出玄元山上决裂之夜她一剑割裂的衣袖;现出演武场林玄元不顾身份的偷袭;现出后山洞中裴瑗伸手将她往绝崖下一推。

    那些过去了,却也代表了开始的隐瞒出身的岁月。

    在那样的岁月里,她孟扶摇,是一个谁都可以轻视的小卒,是被欢喜的男子鄙弃的废物,是玄元剑派上下合力欺辱的对象。

    时光滔滔,变幻命运,当初猥琐无用的丑女,如今也该到了让玄元上下乃至全天下听清这个名字的时辰。

    孟扶摇笑起来,明朗的,亮烈的。

    她俯首看那少年,琅琅道,“告诉燕惊尘,我孟扶摇,接受你们的挑战,并决意践踏你玄元门下尊严,他最好赶紧收拾包袱离开天煞,否则,我会让武林史上,再无玄元。”

    ----------

    孟扶摇从客栈回宅子时,赫然发觉铁成已经带着护卫赶了回来,而正厅里坐着一个慢条斯理喝茶的人。

    此人白衣如雪,气质洁净,用着自己专属的茶杯,喝着自己单用的茶叶,周围三尺之内别说是人,连只苍蝇都不敢靠近。

    宗越。

    孟扶摇一看见他,直觉就是想绕道,刚转了半个身,就听见毒舌男淡淡道,“一段日子不见,孟将军惹桃花的本事越发见涨,身边什么时候都不会缺人。”

    云痕眉毛一挑,目中闪起怒色,孟扶摇拉了拉袖子,低低道,“这人就这德行,别理他,好歹是个大夫,用得着。”转身笑嘻嘻道,“是啊,这不,你看你不也赶来凑数了?”

    宗越慢慢品茶,道,“我嘛,好歹是个大夫,用得着。”

    孟扶摇讪讪笑,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坚决笑容露齿,宗越就当没看见,稳稳坐着喝茶,半晌才突然发现般的道,“咦你化了新妆?真是仙风道骨超凡脱俗,一枝独秀半壁江山。”

    孟扶摇摸了摸半颗断齿,叹道,“个性就是这样塑造的……”

    好容易宗大夫终于毒舌完了,拉着孟扶摇进了内室看她的断齿,命人着手准备材料,补牙在古代算个技术活,不过难不倒天生巧手的宗越,他用白锡、银笛、汞合成“汞齐”,也就是如今的假牙,怕银牙影响美观,还特意巧手雕琢了一个极小的玉套,孟扶摇捧着那个几可乱真的牙啧啧赞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然后宗大夫拉她进室拔牙,半颗牙不好装,干脆拔了装全颗,结果雅兰珠和云痕以及元宝大人就听见室内叫声如杀猪,一阵阵的嚎,“哎呀——痛呀——哎呀——”

    雅兰珠目光呆滞的问云痕,“这人当初伤成那样都没皱过眉,现在拔颗牙怎么就叫成这样?”

    云痕也思索不出孟扶摇的行为模式,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和孟扶摇呆时间最久的元宝大人。

    元宝大人抱着果子在啃,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拼命的时候,叫痛没人理,叫了干毛?现在有人理,自然要叫痛。

    果然晚上孟扶摇要求上满汉全席补身,以抚慰她受伤的牙床,结果宗越凉凉答,“牙还没凝固,你只能喝稀粥。”

    喝着稀粥的孟扶摇愁眉苦脸哀叹不绝,宗越不理她,自己数着药囊里的药物,突然微微叹息一声。

    孟扶摇好奇,问,“怎么了?”

    宗越淡淡答,“解药还差一味。”

    “真的?”孟扶摇欣喜,结果就听见他答,“我打听过了,这最后一味,只有穹苍长青神殿有,我进不去。”

    孟扶摇目光呆滞,将稀粥喝到了鼻子里,半晌哀怨一叹。

    看来自己上辈子和长青神殿有缘,千丝万缕,这般那般,最后都要集中到那里去。

    她想起月魄给的那个珠子,掏出来给宗越看,宗越脸色立即变了,听孟扶摇说了来龙去脉,半晌才叹息道,“好人不长命,祸害多幸运,看来真是这个道理。”

    孟扶摇当没听见前面那句,惊喜,“好东西?”

    宗越取过那珠子,小心的掰成两半,用雪莲和酒泡了,陈放在阴凉处,道,“夜半时服了,运气三周天,以后调息都在夜半月最明时,保你更上一台阶,并终身受用无穷。”

    孟扶摇小气兮兮看着剩下半个,道!“那一半呢?”

    “你现在不能用这么多,那一半留着,”宗越答,“等你再上两层的时候再用,效用加倍。”

    孟扶摇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云瑰给的那个盒子,道,“蒙古大夫,你帮我治了这么多次病,我都没给你付诊金,这个盒子送你吧。”

    “原来你还记得欠我诊金。”宗越习惯性刺她一句,接过盒子看了看,一时也没看出什么,道,“这东西也许用药可以溶出缝隙来,我先收起。”

    孟扶摇摆摆手,呵欠连天的要睡觉!宗越端坐着不走,屋外柳树阴影打在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笑意明灭,忽然道,“我回来时从璇玑边境过,正遇上璇玑国前来迎接佛莲公主回国的銮驾。”

    孟扶摇心跳了跳,眯了眯眼道,“与我何干?”

    宗越目光一闪,扯出一抹笑意,道,“你果然见过她,否则你会直接问佛莲公主是谁。”

    说漏嘴的孟扶摇立刻大大打了个呵欠,道,“路遇而已,此公主个性独特,人生观世界观道德观非同常人,我不敢对她有兴趣。”

    “只怕你没兴趣也没用。”宗越闲闲的道,“据闻,佛莲公主在回国途中,忽蒙神佛指引,称天煞将出佛之圣徒,作为五洲大陆含莲出生的出名圣女,公主虔诚,是一定要亲眼见圣徒出世,并有所拜会的。”

    孟扶摇“呃”的一声,道,“可怜的佛祖,什么时候能摆脱被她拿来当万能盾牌的悲惨命运呢?”

    宗越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半晌道,“既然你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我走了。”

    他施施然出去,留下孟扶摇咬了个被角在床上入定,半晌,她小小声对身边小床上的元宝大人道,“喂,耗子,在长瀚密林,当初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元宝大人坦然高卧,跷着二郎腿抖啊抖,不理睬孟扶摇。

    谁叫你当初不肯听我解释,害我损失四根毛!现在你想听,我也不说给你听了。

    反正都要来了,让你们当面去闹吧,啊哈哈哈哈。

    耗子十分解恨的睡着了,留下某人,蹲在床上,在黑暗中目光灼灼,活生生两盏雪亮的探照灯。

    ----------

    次日孟扶摇去天煞武功司登记,凡是参加天煞真武大会的各国武人都必须在武功司录名,孟扶摇在名册上写下自己名字,负责记录的官员盯着那名字看了半晌,时间之久令孟扶摇担心是不是自己的身份露馅了,却听那官员道,“孟扶摇?无极国忠毅将军孟扶摇?”

    他这声一出,全屋子的官员都涌过来,看稀奇似的看着孟扶摇,七嘴八舌的问,“你就是那个无极传奇将军孟扶摇?”

    “你就是那个单人闯戎营,独力杀七将的孟扶摇?”

    “听说你力保姚城,却在城门口险些被逼自刎?”

    “听说无极国反叛的德王大军事败,是因为你潜伏大营里应外合?“

    “听说德王是你杀的?”

    “听说德王临死前大呼:恨与孟扶摇生于同时!是不是真的?”

    “听说无极太子十分青睐你,曾经在上阳宫亲自设宴宴请你?”

    ……

    真是越传越神奇,越听越离谱,孟扶摇目瞪口呆的听着,喃喃道,“靠,谁这么牛逼?不是我吧?”

    她向来小人物惯了,实在有点受不了一夜成名的感受,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还有身后其他报名者的既羡且妒的眼神都让她如芒在背,干脆抽身就向外走,还没走几步,身后内室帘子一掀,一人冷然道,“不过是个攀附皇室才飞黄腾达的贱民,你们这些人,身为我天煞官员,竟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孟扶摇听得那语声熟悉,回身一看,目光立即缩起如针尖。

    古凌风,“天煞之金”的首领。

    长瀚山那个暴雨之夜立即奔来眼前,孟扶摇似乎都再次听见那震耳的雨声,闻见箭矢发出的淡淡铁腥味儿,就是那夜,就是古凌风带领的“天煞之金”的包围逼迫,逼得战北野和她不得不奔入长瀚密林,接受那九死一生的考验,直接引发了后来的一连串事件。

    这个踩着部下身体翻出陷阱的凉薄家伙,还没死吗?

    看样子,他也要参加真武大会?

    孟扶摇笑起来,笑得十分开心,一边开心的笑一边对古凌风弯弯腰,道,“古统领吗?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古凌风目光睥睨,“你也知道我?”

    我知道你快死了……孟扶摇微笑,答,“自然,古统领刚厉决断,有所必为,在下闻名久矣。”

    “孟将军还算识进退,”古凌风斜视她一眼,“真武大会时,在下会留你一命的。”

    “多谢,多谢。”孟扶摇再次弯腰……真的很值得感谢啊,我都没打算留你的命,你还想着不要我的命,太高风亮节了。

    她一边弯腰一边向外走,大抵腰弯得太勤姿态太谄媚,没注意撞到一个人,那人身子一让,手虚虚一抬,道,“兄台小心。”

    温和的声线,得体的举止。

    孟扶摇身子僵了僵,随即一笑,低低道,“兄台也小心。”

    眼角扫到一角红色的衣袂,绣着飞舞的金鸾,华丽而高贵!色彩已经够夺目,还垂着金黄的腰带丝穗,真是没有最张扬只有更张扬。

    孟扶摇眼风飞快一掠,在一幅深红面纱前停住,然后满意的迅速将眼光溜开。

    身侧有一些人在打招呼,有点殷勤有点敌意,“燕掌门伉俪也来了?今年真武大会可谓好戏连台罗。”

    有人则悻悻道,“是啊,燕掌门近年来好生威风,横扫上渊十八门派,麾下声威一时无两,如今也要来争夺真武魁首了么?”

    有人道,“天煞古统领,无极郭将军,轩辕昀公子,扶风雅公主,太渊惊风剑,璇玑华小王爷……如今再加上后起之秀上渊双璧,今年的真武魁首之争,有得戏看啦。”

    那人只在微笑,谦和的四处拱手,“不敢,不敢……”

    身侧云痕冷哼一声,孟扶摇一拉他,快步向外走,正在四处应酬的那人突然回身,一道含着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孟扶摇早已大步跨出门去,将那一对“贤伉俪”远远抛在身后。

    晚上吃饭时,孟扶摇含着个筷子若有所思,问宗越,“怎么办?我咋不知道我的名气都传到天煞来了,这下我想在天煞搞七捻三有难度哇,战南成是不会要别国将军入朝的。”

    宗越专心吃饭——他只吃自己面前的菜,并拒绝别人筷子伸入,更拒绝有人边吃饭边和他说话,不过孟扶摇一向无耻,她想说什么从来不管宗越脸色,宗越眼看自己的饭有被她口水喷溅的危险,赶紧移过饭碗,答,“那好办,你和无极决裂就是。”

    孟扶摇目光呆滞的道,“咋个决裂法?”

    “这事交给长孙无极操心,他有一千个办法让战南成相信你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嫌弃无极国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欲熏心的小人。”难得宗越说长句都不打结,“但前提是你必须拿第一,只有拿第一,十分缺人才的天煞才会笼络你。”

    “哦,”孟扶摇叼着鸡腿找了纸笔写信,“尊敬的太子殿下,请想个办法,让战南成对我形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嫌弃无极国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欲熏心的小人印象……”

    他要是读断气了,正好。

    “我看今年第一有难度。”说话的是云痕,他只吃青菜,还要慢慢挑掉里面的姜蒜,“扶摇你注意到没有,燕惊尘夫妻有点不对劲。”

    孟扶摇默然,她当然注意到了,只那一眼她便发觉,燕惊尘不仅武功进境飞速,甚至连内功都似有变化,那变化也不完全像是雷动诀的功劳,倒像是另练了某种邪门武功,眼下有淡淡青气,而裴瑗,虽然没能看见她的脸,但她记得当初裴瑗是被战北野废了武功的,然而今日看她步伐,分明又恢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当初太渊宫变,燕惊尘为了她不肯救裴瑗,裴瑗被当场气得吐血,经历过这一场如何还肯嫁他?当真爱他爱到什么都不计较?

    还是贱到觉得除了他全天下男人都不是男人?

    孟扶摇脑筋打结想了半晌,觉得燕惊尘夫妻本来就是诡异人种,不是她这种正常人能揣摩的,只好放弃,笑嘻嘻的问云痕,“惊风剑是你吧?这名字好,比那个什么比翼牛叉多了,战北野说你另有奇遇,什么样的奇遇?”

    “太渊分裂后我曾经领兵和上渊作战,”云痕言简意赅,“追兵追得太久一个人和部下走散误入深山,遇见个脚底长疮的老道士,我背他出了山谷,临别时他拍拍我的背,说‘好心性,好根骨,老道士送你个谢礼。’我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回去一看背上不知何时被人写了一套剑法和内功法门,剑法只三招,可变化无穷,我到现在还没完全参透。”

    孟扶摇“噗”的一声喷出正在啃的鸡腿,引起元宝大人怒目而视,而宗越早已抱着饭碗闪到一边,吩咐管家,“麻烦以后给我另开了饭在房里,像这个样子我没法好好吃饭。”

    孟扶摇哪有空理他,抓着云痕袖子问,“是个邋遢老道士?一看就很猥琐?头上长疮脚底流脓?满身虱子乱爬?”

    云痕想了想,道,“我没注意虱子。”大意就是承认该道士确实很猥琐。

    孟扶摇长长吐出一口气,将鸡腿一扔,两眼无神的看着屋顶,喃喃道,“又来祸害人了……”

    云痕转目看她,“你认识?”

    “认识,认识得很,”孟扶摇咬牙切齿的答,随即拍拍云痕,道,“你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总之,以后再见着这老家伙,一定要避,他没事就装个瘸子啊疯子啊的在路边勾搭人,看顺眼的也许有好事,看不顺眼的一定倒霉,你不可能回回好运气,所以还是离他远点。”

    云痕看着她,幽瞳里星光一闪,道,“我觉得他是我恩人,否则我要如何追得上你……的进境?”

    他那句话说到一半时孟扶摇心中一跳,说完后立即释然,高高兴兴大力拍他肩膀,“哎,没事,咱们自家人,打不起来。”

    云痕看着她,眼神里有些更为深黯的东西飘过,半晌道,“孟姑娘,燕氏夫妻很奇怪,你不要掉以轻心。”

    “嗯,”孟扶摇蹲在椅子上,捋袖子,“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

    真武大会如期召开,共分四轮,第一轮初赛,选出四十人参加第二轮,再选出二十人参加第三轮,最后一轮则是抽签决定名次。

    第一轮因为人多,在磐都城西商山庆元寺的演武台举行,第二轮第三轮在天街广场举行,最后一轮,则在天煞皇宫正仪大殿举行。

    孟扶摇用了三分之一实力,便顺利的过了第一第二轮,同样的,各国派来的最精英武者自然也在其列,燕惊尘夫妻和她不在一个组,没能对上,不过孟扶摇有特意去看过,果然两人武功大有进境,且内力奇异,剑法一展,不仅有雷鸣之声,还有淡淡烟气生起,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功法。

    在这两轮比试中,孟扶摇声名鹊起,原本天下武人将夺冠目光集中在古凌风,郭平戎,轩辕国轩辕昀,雅兰珠、云痕、燕惊尘几人身上,如今都多看孟扶摇一眼,只是孟扶摇故意藏拙,在第二轮比试中成绩平平,也就是个三十多名!大家也只觉得无极国这个少年将军很是不错,这个年纪这修为相当了得,除了极少数眼毒的,大多人还没把她和那几位并列,更没把她和真武冠军争夺者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想。

    第二轮隔三日是第三轮比试,孟扶摇离开比武场时,听见几个看比武的天煞贵族小姐兴奋的窃窃私语,道,“最后一轮一定要去看……”

    “是啊,只是在皇宫正殿呢,怎么拿到邀请?”

    “想办法呗,机会千载难逢啊,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能见到他呢?”

    “听说本来也没工夫过来的,后来不知怎的就接受邀请答应了,五洲大陆真武大会历来有邀请各国皇族做仲裁的,以往太渊国主,扶风大族长都担任过,不过他可从来没出席过……”

    “哎呀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想办法,我家姑奶奶认识大长公主,我得去磨她给我说情……”

    “等我,我也去……”

    一行人匆匆离开,孟扶摇鼻子朝天,摇头笑笑,真是什么年代都有人追星,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彪悍人物,引得这些豆蔻少女春心荡漾了。

    她这轮比武和云痕雅兰珠不在一组,欲待去找他们一起回去,忽听身后有人唤,“扶摇。”

    孟扶摇站住,深吸了口气。

    这人,一旦讨厌起来,怎么连声音都觉得这么难听呢?

    她运足真气,做好防备,才回身,挑眉,道,“燕掌门,贵师弟终于将我的话传给您了?”

    身后一株杨树前,正站着燕惊尘,依旧温醇亲和,俊秀挺拔,只脸色略有些青灰,也瘦了些,倒多了几分清逸的味道,只是这清逸,和云痕的骨秀神清气质微凉比起来,又少了几分自然,不过依旧是个出众男子,立在树下的身姿有几分倚马斜桥红袖招的味道,引得路过的女子频频看过来。

    他看着孟扶摇,眼神深深,隐隐藏着几分难以自抑的疼痛——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是少年装扮,但是挺拔,自信,眉宇间气度傲而不骄,神采非凡,如果说当年隐瞒真容的她还只是一块璞玉,如今便尘尽光生,华彩璀璨,照破山河万朵。

    他吸气,牵动内腑都似在隐隐疼痛,这是扶摇,这曾是他的扶摇,然而他终究错过,那一场错过如利刃日日削痛他,那样的鲜血淋漓里他一次次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嫌弃她?为什么要和她明白说要娶裴瑗,如果先瞒着她,也许还有转机……当初那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他还是不够了解扶摇,不够了解她的刚强柔韧和内心里永不可磨灭的骄傲,于是,一句话,一生错。

    不过……也许还有机会……如果用言语再也不能挽回错失,那么他不怕尝试别的方法……

    他的手指微微蜷起,掌心里沁出丝丝的汗,他温和微笑,道,“扶摇,我师弟年轻无知得罪了你,我已经惩罚他了,所谓挑战之说,再勿谈起,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对你动手的……”

    “但是我会对你动手,”孟扶摇漠然道,“你既然这么让步,愿意收敛你的门下,好吧,我也不好再对玄元宗赶尽杀绝,但是你,我们擂台上见。”

    她转身要走,身后燕惊尘苦涩的道,“扶摇,你当真这么讨厌我,连和我对面说话都不愿意吗?”

    “不!我不是讨厌你,”孟扶摇回身,摇了摇手指,燕惊尘目光一喜,孟扶摇已经接了下去,“我是恶心你,和你说话我想吐。”

    她不再理会燕惊尘,大踏步走了出去,听得身后燕惊尘突然道,“扶摇,请再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孟扶摇头也不回,决然摇头,“燕掌门,利欲熏心的人不配得到任何机会。”

    身后一阵沉默,有高高低低的呼吸声,燕惊尘似乎在调整气息,孟扶摇冷笑着继续前行,想动手么?很好,那么今天就让裴瑗做寡妇。

    她快步前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才这里不是演武场附近,还一直有人来人往的吗?怎么突然人都没了,而四周景物变幻,烟光迷离,山间像是起了岚气,淡青色的,朦朦胧胧的,一层层烟纱一般的罩下来。

    这样的烟纱重重,一点点春蚕吐丝般绕起,慢慢裹住了人的呼吸、手脚、意识、血液,孟扶摇听见自己心跳越来越缓,血液在血管里如老牛慢车一般的流动,而手足酸软,无力抬起。

    她心底一沉,赶紧试探内腑,却发现自己根本没中毒,这些烟,与其说像毒雾倒更像一种武功,无声无息鬼魅般的控制人身甚至自然,这样的武功,根本不是燕惊尘能有!

    她一直加倍提防燕惊尘,哪怕背对他,她的会部精神都在探测他的举动,他根本不可能在她目光审视下做任何手脚。

    到底发生了什么?

    烟光里,突然有人桀桀笑了一声,声音粗哑难听,像是过长的指甲刮着坚硬的石板,磨得人牙根发酸。

    随即,孟扶摇便倒了下来。

    倒在了无声靠过来的燕惊尘怀中。

    风声荡荡,烟光迷离,烟光里那粗哑的声音哈哈一笑,道,“宝贝徒儿,人我给你弄来了,怎么谢我?”

    燕惊尘抱着孟扶摇,冲烟光里弯了弯腰,低低道,“如您所愿。”

    他低头凝视着孟扶摇,看她浓密长睫静静垂落,神情平静安恬,那般温顺的在他臂弯,再不复一直以来的冷漠凌厉张牙舞爪模样,而这样近的抱着她,亦是他渴盼很久的第一次,在以前那无数寂静凄冷的夜里,他无数次对她的幻影伸出手去,然后抱着一怀冰冷的虚空。

    他微笑起来,满足而疼痛,手指流连而细致的抚过孟扶摇脸颊,姿势轻柔而眼神决然。

    低低道:

    “扶摇,你说过,有些错误,就像快刀划过的伤口,一开始什么都发现不了,时间久了,便要疼痛流血……那么,让我去痛,胜于被你擦肩而过,漠然相忘。”

    天煞雄主 第七章 以身事魔

    烟光散尽,却已经换了地方,这是一处隐僻的山凹,一辆马车在掩映的林木中等着。

    那层淡淡的烟气也在渐渐收拢,现出黄衣的枯瘦老者,非一般的瘦,像是一把撑着人皮的骨头架子,高突的颧骨上一双蛇眸色泽微褐,看人时明明正视也像斜睨,目光邪气,让人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桀桀的笑着,打量了一下孟扶摇,道,“女人……女人都丑得不能看。”

    燕惊尘勉强笑了一下,一低头抱着孟扶摇匆匆上车,还没坐稳,那黄衣老者也跟着飘了上来,紧紧挨着燕惊尘坐了,手一搁,便搁在他腿上。

    燕惊尘僵了僵身子,那黄衣老者立即便察觉,转过头来阴测测道,“怎么?有了这女人立刻便嫌弃师博?你当初怎么说的?早知道你这样,我杀了她。”

    “师博说笑了。”燕惊尘立即抬头一笑,道,“怎么会呢……不过是怕车夫看见……”他说到后来声音渐低,身子却往黄衣老者身边凑了凑。

    那黄衣老者满意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却又不放开,抓了在掌心慢慢摩挲,道,“这才乖……瞧师傅我多疼你,你要这女人,我不高兴也为你办来了,你要怎么报答我?!”

    这是他第二次问起报答,燕惊尘不敢再不答,勉强笑了笑,垂下眼睫道,“师傅对徒儿有再造之恩,徒儿……什么都是师傅的……”

    黄衣老者又桀桀笑起来,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亲昵的凑到燕惊尘耳边,悄悄道,“晚上……晚上……可怜见的……”

    他抚了抚燕惊尘的脸,喜不自胜的笑着,又道,“我不喜欢女人气息,我先回去。”

    燕惊尘欠欠身,“是,您请便。”

    黄衣老者身形一闪,如烟光散去,燕惊尘一直绷紧的肩膀才稍稍放松,他怔怔看着黄衣老者消失的方向,突然一把抓起一方面巾,拼命的擦自己的脸,他擦得如此用力,以至于脸上肌肤几被擦破,现出淡淡的血丝。

    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疯狂擦脸的燕惊尘才仿佛惊觉自己手重,他赶紧放下面巾,摸了摸脸,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一盒生肌散仔仔细细在伤口上涂了。

    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否则被那个多疑的老家伙发觉,又是一场絮絮不休的追问,然后……

    他涂药的手,渐渐停住,脸色渐渐惨白,呼吸渐渐急促,一些不堪回首不能面对的场景翻腾而来,那些苍白和鲜红,那些腐朽的气息和无休无止的辗转,那些在光鲜亮丽白日和痛不欲生夜晚中挣扎的日子。

    那些翻涌的东西撞得他连五脏六腑似也在震动,一阵一阵难忍的疼痛。

    燕惊尘怔怔坐着,日光的光影被车帘割碎,斑驳的落在他苍白的脸,映得眉目模糊,他的手终于缓缓落下去,落在孟扶摇平静的睡颜上。

    他抚过孟扶摇飞扬的眉,长睫覆起的眼,唇线优美的唇,他抚得细致而专心,仿佛想将这睽违很久的容颜,用自己的手指,一一深刻进心底。

    扶摇,当你在七国奔行,当你在无极创功立业,当你渐渐光彩万丈的走上七国舞台名动天下,你可曾想到,有一个人为了追上你的步伐,为了不顾一切的得到你,他……亦放弃了一切?

    自甘堕落,献祭于魔,此生永无救赎。

    马车在微微摇晃,竹帘簌簌作响,那鲜绿的色泽,看来似乎犹有几分山林的绿意,那是干净的,清洁的气息,生于自然水土,享受日光雨露,然而那样的干净和清洁,自己此生已再不能拥有。

    燕惊尘微微的笑起来。

    少年掌门,雷动名诀,横扫上渊,名震天下。

    那些光彩万分的事迹和头衔。

    谁看得见背后的放弃和挣扎?

    他笑,放肆的笑,无声而接近疯狂。

    那样破碎的笑容里,却有一滴滴泪渐渐滚落,滴上孟扶摇脸颊。

    ----------

    燕惊尘并不住在天煞为参加真武大会的武者统一安排的会馆,他住在恒王战北恒的别业,战北恒和玄元剑派交好,玄元剑派自传入新任掌门燕惊尘之手,更名玄元宗,由燕氏夫妻共同执掌,战北恒素来好交往各国贵族武者,如燕氏夫妻这类人,都是他交往的对象。

    燕惊尘从后门进,直接进了一座窖藏物品的地窖,下去前他问身边小厮,“夫人在何处?”

    小厮答,“夫人比武完毕回来过,又被恒王妃邀请了去赏花。”又道,“桑老先生吩咐,您回来就去见他。”

    燕惊尘手指僵了僵,半晌“嗯”了一声,下了地窖,地窖里光线暗淡,陈设却是精致,桌椅床帐齐全,燕惊尘将孟扶摇放下,取走了她的匕首扔在一边,自袖里摸出个黑黝黝的链子,将她手腕锁在床柱上,又留恋的看了半晌,才一咬牙,匆匆离去。

    前院里雅室内烛影摇红,黄衣老者自斟自饮,喝上几口,便瞥一眼窗外,眼神淫邪。

    燕惊尘匆匆过来,看见窗上人影,顿了顿,半晌跺了跺脚,开门进去。

    夜色沉静,月上中天,风声徐缓的从林间穿插而过,搅乱得木叶轻鸣,如困于夜色抵死纠缠的呻吟,池塘里荷叶半卷,偶有水珠从光洁的翠盖上泻过,珍珠般滚落池心。

    半掩帘幕后,汗珠亦自玉般肌肤上悄然滚落,压抑着低低的喘息,凌乱的床褥间伸过枯瘦的手,手的主人喷出浊臭而腐朽的,属于垂暮之年者的难闻气息。

    平日里,这般的气息不是第一次忍受,然而今日,仿佛因那女子的近在咫尺,便觉得更生了几分凄凉和羞辱,那厌恶更多了几分,忍不住微微一让。

    只是极轻微的一让,不过指甲长的距离。

    老者却已发觉,手指霍然顿住,停在半空,半晌阴测测道,“看来老夫还是帮错了。”

    “师傅!”燕惊尘惊慌起来,裹着被褥便靠了过去,“不是您想的这样,徒儿……徒儿只是有点不适……”

    “是么?”老者漠然看着他,手一伸按倒他,“既然不舒服,那就休息吧。”他自顾自穿了衣起身。

    燕惊尘避开眼光,不去看他着衣,半撑着身子看老者的背影,半晌道,“夜了……您去哪里?”

    老者回首,笑得有几分诡异,“没尽兴,去熄火。”

    燕惊尘脸色剧变,霍然坐起,在床上跪挪了过去,拉住他衣襟,“师傅……徒儿已经好了……您,您还是……”

    “你想到哪里去了,”黄衣老者笑得和蔼可亲,亲自给他盖了被子,道,“好好休息,累坏谁也不能累坏你,你可是我的宝贝徒儿,真武大会决赛,雾隐星辉云魂月魄的弟子都参加了,你也得给我争气才行,老夫当年一着之差,生生败在雾隐星辉之手,落在十强者之末,这口气几十年了还没咽下,如今指望着你给我挣回这脸呢。”

    “徒儿……定不负师傅所望。”燕惊尘垂下头,涩涩的答。

    “那就对了。”烟杀哈哈一笑,转身离开,燕惊尘看着他背影,怔在床上,手中被裖,慢慢攥紧。

    ----------

    烟杀一路走得飞快,直奔那地窖而去,地窖门口看守的人看见他不敢多言,都垂头让开,烟杀下了地窖,行到床边,看着犹自未醒的孟扶摇,半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他静静看着孟扶摇,眼中黄光闪烁,身周渐渐起了淡灰烟雾,将他身形裹得似有若无。

    “就是这样的女子么?”烟杀喃喃道,“不过就是年轻些罢了。”

    他桀桀冷笑,道,“杀了你,小崽子就安心了。”

    手指一伸,五指指甲如爪,边缘乌黑中间微黄,指尖烟气缭绕,直伸向孟扶摇咽喉!

    满室幽凉,烟光快捷的散开去,杀气森森。

    “咝——”

    指尖却在离孟扶摇咽喉一厘处突然停住,空气中刹那生出窒息般的沉静,烟杀枯瘦如骷髅的脸神色不变,也不回身,缓缓道,“你果然跟来了……”

    他语气悠悠,含着说不清的失望,听得随后缀来的燕惊尘神色一变,扑通向地下一跪,疾声道,“师博,有什么错都是徒儿担,与她……与她无关。”

    “你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烟杀回身,冷冷看他,“你看不出人家对你无心么?你值得?”

    “师博……她是被我伤了……”燕惊尘垂下头,“是我嫌弃她,伤了她骄傲,她是不爱便恨的鲜明女子,恨我是该当的,只要我向她解释清楚,她……会原谅我。”

    烟杀沉沉看着他,半晌道,“痴儿,痴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燕惊尘以手拉地,清瘦的背脊微微颤抖着,低低道,“是,我当时就后悔了,我以为我可以抛却,然而手一放我便知道我错了。”

    “惊尘,你和我说这个,不怕我不高兴?”烟杀收回手,森然盯着燕惊尘,“我以为你只是想玩玩而已,不想你竟然真的情根深种……惊尘,你是我的人,我烟杀的人,岂能有二心?”

    “师傅!”燕惊尘霍然抬头惊呼。

    烟杀盯着他,蛇眸寒光闪烁,冷冷道,“惊尘,我不高兴,我不高兴了。”

    燕惊尘颤抖着爬过去,抱住烟杀的腿,“师傅……我错了……求你……求你……”

    烟杀俯视着他,眼底没有任何表情,半晌沉声道,“我终究是心疼你的,但心疼也得有个限度,否则你便越了分寸,”他桀桀笑起来,突然一指孟扶摇,道,“你不是想得到她么?那么我再心疼你一次,你去上她,上完之后,杀了她!”

    “师博!”

    “这是我最后的让步,女人,上过不就是得到过了?你上过她,也算了个心愿,此后死心塌地跟我,再不能有什么花花心思,你若不肯,”烟杀冷笑,“老夫说不得也只好勉为其难一次,尝尝女人破瓜滋味,再送她下地府。”

    室内再次沉寂下来,响着高高低低的呼吸,悠长沉厚的烟杀的,平静舒缓的是浑然不知自己命运刹那被人决定的孟扶摇的,急促不安的是面临抉择的燕惊尘的。

    “老夫耐性有限,给你半柱香时辰决定。”烟杀一拂袖,紫铜香炉里刚燃起的香被齐齐截去一半。

    地窖里气息沉闷,烟杀身侧缭绕的烟气更让他看来幽深如鬼魅,他冷笑负手而立,每一口气息呼出,室内光影便动荡一分。

    香柱烟气三行,细小的红光在香炉中明灭,像诡秘眨着的鬼眼。

    燕惊尘跪在地下,手指紧紧抠着青砖地,瞪着那半截香,满头汗珠滚滚而落,滴落在地上,噼啪有声。

    香柱渐短,烟杀冷笑愈烈。

    燕惊尘突然一咬牙,霍然从地上爬起,直直向孟扶摇行去。

    烟杀露出满意的笑意,他退后一步,跷着二郎腿坐了下来,一副打算欣赏活春宫的模样。

    燕惊尘在床前停住,慢慢的俯低身子,眼前少女虽经易容依然看得出轮廓秀致的容颜,平静而安详,胸部起伏气息微微,似在做着一个波澜不惊意韵优美的好梦。

    燕惊尘深深的看着她,像看着一场隔着水晶屏障的无缘参与的盛宴,又或是笔笔盛世风流令人徒自向往的古人画卷。

    美丽,炫目,令人无限幢憬却又永远无法接近。

    他沉默着,慢慢摩挲过孟扶摇脸庞,颈项,手腕……

    身后烟杀突然冷冷道,“你打算摸她到天亮吗?”

    燕惊尘手僵了僵,直起身子,开始脱衣。

    烟杀含着笑意看着,欣赏着爱徒渐渐剥离的优美身体,欣赏着那些凝练而有力的线条。

    然而他的笑意突然在唇间凝结,怒喝一声,“小心!”

    一蹿而起,指尖烟光一展!

    “轰!”

    床上,一直睡得安详的孟扶摇突然跳起,头一抬怒火爆射,被锁在床柱上的那只手腕大力一抡!

    床柱和半个床头竟被巨力生生拨起,携着剧烈呼啸的风声和决不犹疑的杀气,霍地挥出!

    “砰——”

    “咝——”

    她床柱挥出的刹那,烟杀的指风也到了,两道劲道轰然相撞,又是一声大响,腰粗的床柱粉碎,木屑粉尘溅起人高,簌簌的飞在尘灰中,再落了人满脸。

    正在床前脱衣的燕惊尘,正在两股巨大力量的交接点,一个要杀,一个要救,猝不及防之下他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便倒。

    孟扶摇跳起,手中已经脱离了床柱的锁链还系在手腕上,她二话不说,锁链一甩银光一闪,当头就对燕惊尘天灵盖抽下。

    烟杀却已到了近前,一探爪便将昏迷的燕惊尘抓回,向后一抛,身子一飘,已经拦在了孟扶摇身前。

    孟扶摇站在床上,甩着手中锁链,冷冷道,“妈的,一对恶心男人!”

    烟杀幽深的蛇眸盯着她,眼底一阵青光明灭,声音更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孟扶摇跨下床,一伸手抓过自已的匕首,掂在掌中,道,“烟杀是吧?实在浪费这么有意境的名字。你应该叫阉杀。”

    “娃儿胆大,”烟杀还是那难听的桀桀笑声,“给你全尸。”

    “老狗猥琐,”孟扶摇也笑,“乱刀分尸。”

    两人都在笑,笑着笑着,突然便撞到一起!

    一道烟,一道狂风!

    烟杀的身形便是一道微黄的烟带,在灯火黝黯的地窖里迤逦飘摇,看似柔若无物不动声色,然而那烟带所经之处,桌椅无声分裂,帐幔散为碎屑,连墙面上的灰泥都在不住剥落,可以想见,如果那道烟光卷近人身,又将是何等的伤害。

    而烟杀连手臂都不需动,只需呼吸控制,便可将那烟带如臂使指,其灵动之处,又上一层。

    孟扶摇的身形却是一道风,来势凶猛而又暗劲深藏的大风,还有什么能吹散浓密的烟气?那就是风!

    她冲过来的样子似是要将自己连头带脚都扑入烟杀的杀着,卷起的风不仅将那些灰泥都再次吹散,甚至连桌椅都翻了个滚,由于冲速过快,她的靴跟在地面摩擦出了一长声“吱——”,声音未尽她已经到了烟雾后的烟杀眼前。

    刀光一闪,黑而亮,九天之上层云之间的闪电,直捅烟杀胸膛。

    烟杀“咦”了一声,道,“你是大风的——”他话说到一半,孟扶摇匕首一拌,银辉一亮,满室里突然一亮,仿佛新生了一轮明月,尽是那温存而柔和的月光。

    烟杀的眼睛瞪大了,嘎声道,“你是月魄的——”

    他连惊两次,立即醒觉孟扶摇匕首快得超出他的想象,到那间已经奔至眼前,赶紧闪身一避,却听“哧啦”一声,前胸衣服已经划开一道长长裂口,随即听见孟扶摇大笑,笑声里她毫不停留,一扭身再次闪电一退,掠至燕惊尘那里,手中锁链一甩又是一模一样的一抽。

    烟杀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过去,不明白孟扶摇怎么突然对战中又想起要杀燕惊尘,下意识就掠过去,谁知孟扶摇那完全是虚招,算准他宝贝这个徒弟,必定来救,锁链一甩脱手飞出,那银光的轨迹尚自在燕惊尘身前挪移,她人已经奔到了地窖口。

    和烟杀这变态硬拼什么,赶紧逃先。

    她刚才奔到燕惊尘那里时,顺手撤了点无关紧要的粉末,是元宝大人最近迷上的一种花粉,该大人最近迷恋香薰,时常将自己熏得香气袭人,还留了点在孟扶摇袖子里,此时孟扶摇来不及从怀里掏其余毒药,人在半空便已将袖子撕开,粉末飘扬洒了燕惊尘一身。

    烟杀奔过来,看见粉末脸色一变,急忙去把燕惊尘的脉,孟扶摇趁这机会,一抬腿冲出地窖,两下踢死守在窖口的玄元宗门下,直直冲了出去。

    这一冲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鼻端嗅到的是浓而贵气的牡丹香气,额头擦到的滑润而细腻的明光软缎。

    真是人生处处有相逢。

    孟扶摇人还埋在人家香气馥郁的怀中,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来,二话不说就是一剑。

    黑光一亮即没。

    “哧”

    鲜血飘带般溅开,在夜色中飞扬出去。

    裴瑗扶着肋下,踉跄的退了出去,红衣上鲜血尽染。

    孟扶摇却可惜的摇摇头,靠,裴瑗果然进境了,这种猝不及防状态下,还能刹那扭身避开要害,白瞎了自己抽冷子的这一剑。

    她一击未杀,毫不停留,身子一个起落间已经踩着裴瑗头顶,直直越过后院,越墙而出。

    她这一连串的暴起、伤人、战烟杀、偷袭燕惊尘、寻隙逃出地窖、撞裴瑗出手不中又逃,快得几乎像是同一时间发生,也就是寻常人眨几下眼睛的时间,她已经从恒王府别业奔出。

    恒王府之外,穿过几条深巷便是热闹的民居聚集处,孟扶摇身形快如流光,自那些巷子中快速穿过。

    巷子深黑,间距狭窄,孟扶摇衣袂带风声瑟瑟,不断冲破这夜色里的黑暗和雾气。

    而中心大街不夜的繁华就在前方,只要冲到了那里,任烟杀如何变态,也不能当街杀人。

    前方的雾气,却突然似乎浓了些。

    与其说是雾,倒不如说更像烟,浓厚的,迤逦的,淡黄浅灰的烟气。

    孟扶摇霍然停步,一翻身便要换个方向,然而那个方向依然是不变的烟气。

    烟杀还是追来了。

    孟扶摇吃过他的亏,知道这人的功力诡异,大抵是无声无息锁人经脉那类,所以她不敢再像先前和燕惊尘对答时那样静止不动,而是不停的穿插飞越,全身真气鼓荡流动,试图在那样无处不在的烟带中找到突破口。

    烟杀的声音,却从那层层烟气后,难辨远近的传了来。

    “女娃子很了不得,”他的声音水波般不住漂移,让孟扶摇无法辨明他的方位,“你体内竟然有大风月魄的真气,甚至还有些我没看出来的顶级功法……你的师博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孟扶摇笑,“我又不是你妈,有为你答题解惑的义务。”

    烟气突然一荡又收,似乎一个人被气着了呼吸加粗的模样,孟扶摇目光一闪,立即冲了过去。

    她早就看出烟杀的烟气是由呼吸控制的,那么激怒他才是找出他弱点的唯一法门,所以一直怎么恶毒怎么来,反正这老家伙也没打算留她活口。

    她人在半空,匕首已经到了刚才那烟气缝隙处,狠狠一戳!

    “小辈狡猾!”烟气一散,现出烟杀身形,老者衣袖一拂,劲气滚滚而来,逼得孟扶摇身形一滑,瞬滑三丈。

    她这一滑就完全滑了开去,仿佛踩着月光乘着风,飞云流水般倒退成一道平直的线,仿佛没看见背后的墙,轰的一声就直直撞上去,哗啦一声大响,墙上生生被撞了个洞,孟扶摇的身形立刻没入洞中。

    洞后华光摇曳,珠帘深垂,红罗帐内芙蓉春暖,夜半打洞惊起鸳鸯。

    当然是野鸳鸯。

    孟扶摇一回头,看见床上惊惶爬起尖叫成一团的裸身男女,目光尤其在某些重要部位转了转,又飞快掠过四周摆设,迅速确认这是一家妓院,忍不住喇嘴一笑,道,“抱歉,继续继续。”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个丸子弹过去,“没给我吓得倒阳吧?送上神龙壮阳丸以示慰问。”

    然后她一抬头,对已经跟进来的烟杀一笑,唰的一下又倒弹出去。

    她不停的向后冲,撞过殊帘撞过房门撞上栏杆撞进大厅,所经之处珍珠四散房门粉碎栏杆崩开花瓶碎裂,豁啷啷砰嚓嚓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夹杂着人们的惊叫声走避声以及对面街上人群的蜂拥而来的询问声,顿时将天煞主街闹成了一团沸腾的粥。

    孟扶摇要的就是这效果。

    和十强者打过几次交道,她渐渐摸清了十强者武功的精华根源所在,他们都是能掌握自然规则,将自然之力与融入自身真气法门,形成自己独特自然真力的强者,也因此,他们在最适合自己的环境中,会有更强大的发挥,比如烟杀,黄昏前山林中山岚升起,烟气缭绕的时辰,他武功发挥最为强大,以至于白天自己尚未察觉,便已着了他的道。

    换句话说,红尘浊气,万家灯火这种离自然较远的环境,烟杀的武功定然受限。

    妓院当然更好,哈哈意外之喜。

    孟扶摇得意的笑着,砰砰彭彭的撞着,一直将如附骨之蛆紧紧跟随的烟杀引到闹市之中,烟杀已经动了真怒,一掀衣袂死追不休,势必要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子毙于掌下,他隐约察觉身后不知何时突然多了几道黑影,但是那些人的武功还不在他的眼里,无论如何,先杀了这个疯女子再说!

    此刻,夜未深,人影花影乱如潮,灯火辉煌的闹市里人流如水涌来,其中不乏参加完真武大会夜行买醉寻欢的江湖客,他们盯着飞奔如电的孟扶摇,为那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惊掉了下巴,再看看追缀不休身形如烟的黄衣老者,有些见闻广博的江湖中人立刻惊呼,“烟杀!”

    轰然一声,群情震惊,十强者在五洲大陆早已是神般存在,别说寻常武人,便是武林各大有头有脸的门派,等闲也见不着这些被神化了的人物,如今十强者之一的烟杀突然出现在天煞闹市某妓院中,当众追逐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看那样子,竟然是想杀人家没杀成?

    众人托着下巴,偏着头,看孟扶摇身形如黑旋风滚滚一路横撞,看烟杀灰烟缭绕如一道凝着的烟线紧缀不休,看这绝不可能却偏偏发生在闹市的强者巅峰之战,早已看得呆了。

    孟扶摇却突然回身。

    她后退得飞快,回身却更快,只是刹那间突然便止住了那般凶猛的冲势,丝毫不受惯性影响的唰的扭身,一抬手就是双拳崩出!

    拳出!大风卷起,气流如崩!

    轰然一声,人未至而拳风至,拳风起而风声起,大厅四面彩灯的丝穗刑那间齐齐上竖,硬生生被那超拨凌厉的拳风激起,墙上字画被气流一卷无声收缩,美人图立刻变成了老妇图,一个胆子大远远躲在一边想看清楚打架的嫖客,端着手里的茶呆呆的忘记了喝,突然脸上一热,杯中茶水无声泼出,洒了他满脸。

    孟扶摇拳已经到了烟杀前心!

    烟杀一声冷笑,枯瘦的手一伸,手中竟然是一柄附庸风雅之极的扇子,他横扇一挡,烟光乍起,孟扶摇的拳只差毫厘便再也递不进去。

    烟杀撇唇一笑,正想说几句诸如什么“你能逼得我动用武器也算你不枉这辈子”之类的场面话,突见对面孟扶摇突然抬首一笑。

    烟杀怔一怔,心中直觉不好,这女娃子不是个好东西,笑起来肯定没好事,下意识要挥扇,孟扶摇抵在扇面上的拳头突然一弹,弹出一截乌黑的锋刃!

    铎刃乌黑,刀光却雪亮,刀光如月光,自沧海奔来,自苍穹飞降,刹那间迷迷蒙蒙而又辉光万里,照亮丈许方圆!

    拳本就近在烟杀胸口,拳里弹出的刀光立刻刺破扇子,无声无息刺入烟杀胸膛!

    烟杀急退,身后却突然传来低喝,“聚!”随即一股大力涌来,如铁墙般生生阻住了他后退的脚步。

    烟杀眼风一掠,看见身后那几个黑衣人,竟然突然纵行成列,一个手掌抵在另一个的后心,当先一人掌心如铁,直直拍在他背后,拼命将他往孟扶摇的匕首上推。

    烟杀大怒,称雄一世,竟然被几个小辈逼到这等地步,干脆也不再退,扇子一收,横扇一划。

    烟光如惊涛拍岸,迭浪层层,挟着无穷怒气狂飙而起,瞬间卷向孟扶摇。

    月光却如一线银针,凝神聚魄,穿越广袤却稀薄的烟气,直线射入。

    当烟光遇见月光。

    血溅!

    淡灰烟气和淡白月色泾渭分明,刹那相撞,随即两色之间,无声无息绽开两朵艳红的血花,在四面辉煌的灯火里,色泽鲜明而诡异。

    两道人影,各自翻跌开去。

    烟杀胸口鲜血标射,孟扶摇那一剑如此悍然,最终还是伤了他的心脉。

    孟扶摇匕首支地,死狗一样大口喘气,每喘一口气便喷出一点血沫,靠,老变态含愤一击果然不是玩的,接得她浑身骨头都散了。

    她蹲在那里,四面围观者轰然便欲涌上前,想看清楚这个居然和十强者平分秋色的少年绝顶高手,突有两人快步而来,一人二话不说,横剑一掣,剑气三丈外便森寒透人,惊得人惶然后退,另一人平静负手,漫步而来,看似走得不快,人人靠近他三尺之地,便觉得心神一窒浑身不适,不得不也向后退。

    于是人群很合作的散开,两双手同时搀起孟扶摇,一人道,“你——唉!”另一人却道,“半天不见,原来你添了新爱好,喜欢在妓院打架。”

    孟扶摇抬头,看着神色匆匆的云痕和看似淡定、衣服上竟然有了灰尘的宗越,嘿嘿笑了笑,她血葫芦瓢似的大嘴着实难看,看得云痕目光一闪,拨剑就对烟杀遥遥一指。

    烟杀捂着胸,怨毒的看了孟扶摇一眼,突然衣袖一挥,一阵浓厚而微臭的灰烟腾腾升起,众人赶紧后退,等烟气散尽,烟杀踪影已经不见,只地面上多了一摊鲜艳的血迹。

    人群再次意图涌上来,宗越赶紧扶起孟扶摇就走,难得的居然没嫌弃她又是灰又是汗又是血的脏兮兮,孟扶摇这个无耻的赶紧抓紧机会糟践之,愣是将自己身上的灰在宗越身上蹭了个痛快,宗越明显在忍耐,忍啊忍啊的,突然停了步。

    孟扶摇以为他终于要爆发,下意识一躲,却见宗越的目光,盯在了对面屋檐下一个少年身上。

    月色明媚,在屋檐下打出浓浓淡淡的阴影,阴影里少年容色明灭,依稀看出风姿清丽,个子似乎稍微矮了些,但身材匀称,不觉蠢钝倒觉玲珑,他不看今日引起轰动的孟扶摇,只盯着宗越,目光晶莹闪烁,神色复杂。

    他道,“和先生一别久矣,近来可好。”

    宗越立刻又恢复了他那拒人千里干净疏离的神气,淡淡道,“托昀公子福,很好。”一转身有些粗鲁的拎起孟扶摇,道:“磨蹭什么,还不回去疗伤?”

    孟扶摇那个冤屈……拜托,磨蹭的人是你,停下来和人寒暄的是你,你丫恶人先告状,好生无耻。

    咦,昀公子?轩辕昀公子?不是这次二轮决赛的第一个过关者么?据说是月魄的弟子的那个?和宗越什么关系?

    感觉到那少年依旧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他们远去,她好奇的从宗越臂弯里挣扎回头,突然看见月色星光下那少年眼底光芒一闪。

    孟扶摇怔住了。

    那是泪光。

    ----------

    十强者之一的烟杀,于天煞闹市和人拼成平手,甚至被逼逃走!

    这不啻于此次真武大会期间最为惊悚的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在磐都传开,真武大会的参加者都在试图找出那晚那个神秘的黛衣少年,然而那夜闹市纷杂,交手只在刹那之间,双方动作又快,谁也没看清孟扶摇的长相,众人将真武大会的佼佼者们排了又排,连燕惊尘都排上了,愣是没想到是孟扶摇。

    此刻轰动磐都的新番少年高手正死狗般躺在床上,哎哟喂呀的被蒙古大夫宗越下手整治,明明是内伤,蒙古大夫偏偏找到了一处比头发丝也粗不了多少的血口,十分严肃的称:“此伤口需好生保养,用药内服外敷,按摩加快药效。”于是元宝大人自告奋勇,用它粘满糖汁果汁的爪子殷勤的帮孟扶摇“按摩”,孟扶摇一掌拍飞之,大呼,“宗越你心情不好,不要拿我出气。”

    话音未落,宗越立刻放下药碗,直着腰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孟扶摇和元宝大人齐齐蹲在床上,爪子含在嘴里,一脸呆滞的看着他离开,半晌孟扶摇捅捅元宝大人,“喂,耗子,宗越是不是来大姨妈了?”

    富有大姨妈到来经验的元宝大人十分不赞同的摇头,它个人觉得,何止是来大姨妈?八成姨妈们一起来了。

    宗越出去,云痕进来,他倒是一直守候在门口,对宗越的异常也看在眼里,却不似孟扶摇好奇心重,只将药碗端起,道,“不喝就凉了。”

    孟扶摇郁闷,只好闷声喝掉,云痕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道,“午后你比试完就不见了,叫我们好找,最先去的就是燕惊尘那里,险些和恒王府护卫打了一架,谁知道你又冲了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扶摇笑笑,简单说了经过,她先前被烟杀内力制住,神智却未完全丧失,燕惊尘把她锁在地窖之后,她渐渐清醒,大抵是月上中天的缘故,她忽觉体内渐生光明,如潮汐般渐渐涌动,一一冲开被困的经脉,烟杀进来要杀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恢复,被燕惊尘那么挡了一挡,终于来得及完全正常,给了烟杀一记。

    云痕静静听完,叹了一叹,道,“你现在又受伤了,第三轮怎么办?”他沉思着,突然伸手去把孟扶摇的脉门。

    孟扶摇立即手一缩,戒备的瞪着他,“干嘛?”

    看着云痕默然不语的神情,她突有所悟,道,“你想把功力渡给我,撑过第三轮?你疯了,你万一遇上高手,要怎么自保?”

    云痕说得轻松,“我退出就是。”

    “你退出,回太渊以后日子怎么过?”孟扶摇盯着他,想起云痕那位心思深沉的养父,如果云痕半途退出真武大会,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她轻轻叹息,拍了拍云痕,道,“没事,放心,”她笑笑道,“说不定我遇上燕惊尘,那正好,他也受伤了。”

    她沉默下来,想起地窖里,她闭着眼,感觉到燕惊尘的手轻轻摸过她的脸、颈,正欲暴起的那一刻,突然觉得那双手摸上了她的手腕,然后,手指使力,将锁链环扣微微拉开。

    他当时……到底想做什么?

    他为什么……没有先脱她的衣服?

    还有,他真的为了武功提升,和那个恶心的老男人……

    孟扶摇微微叹息,将手往眼上一遮,不想再去思考这些问题,无论他想做什么,无论他那样做是否打算放了她,无论他多么委曲求全牺牲巨大,单只他请求烟杀强抢她的行为,便已不可饶恕。

    爱是成全,不是强取豪夺,可惜有的人,永远不懂。

    她沉思着,神色不豫,云痕看着素来明亮的孟扶摇突然黯沉的表情,有些不习惯,下意识的想说些轻松的话题,想了想笑道,“对了,听闻金殿比试的仲裁已经到了天煞边境,天煞皇帝派人去接,结果礼部的人,在那里看到了一出好戏……

    TA共获得: 评分共:0 条

    天煞雄主 第八章 思慕之深

    “哦……”孟扶摇手遮在眼上,懒懒的答了一声,又静了静,才拖着声音问,“咋……啦……”

    “是那个佛……”云痕一转眼,看见孟扶摇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想起她今天被掳逃生,对战烟杀,又受了伤,着实辛苦疲惫,哪里还有精力听闲话,笑了笑,给她盖上被子,吹熄了灯火。

    灯火一暗,室内陷入黑暗的沉寂,云痕却并没有立即离开,他立在室中,沉静不语,月光穿窗而入,如水般款款展开,照见他静静俯视孟扶摇的眼神,清亮、鲜明、星火闪烁,如玉之凉如水之深。

    扶摇,属于你的大风终将起,也许我终究只能附着你飞舞的尾翼,然而我依旧庆幸我的幸运,使我没被你扔下太远。

    终有一日,我要腾空跃起,和你并行。

    ----------

    孟扶摇养了两日伤,这两日之内她被蒙古大夫好生摧残,宗越认为她就是个叛逆种子,关照了小心燕惊尘还是着了人家的道,现在带伤上阵,活该,于是他一边冷嘲热讽一边没日没夜抓着孟扶摇治伤,孟扶摇哀嚎,“我要打架,你总得给我休息好吧?”宗越毫不理会,冷然答,“你见过谁两日内能治好内伤的?现在只能给你把伤势赶紧镇下去,你还得祈祷比武时不能遇见内功纯阴的对手,否则伤势引发,你别说第一,第三轮都别想过!”

    他说话时脸色如雪,毫不动容,自从那日找到孟扶摇后他就一直这德行,弄得最近几天连元宝大人放屁都小心夹着,害怕他以污染空气为由将它丢进茅厕,孟扶摇也不敢顶嘴,暗恨那个轩辕昀,八成和宗越八字不合,等下她要遇见他,狠狠揍之。

    三日后,第三轮比试如期开场,一大早台下便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五洲大陆民风好武,武者为尊,这种盛会自然人人趋之若鹜,孟扶摇到的时候,差点挤不进场,连连叹息天煞傻鸟为毛不趁机会卖门票。

    按照规则,各自抽签,签分红黑两种,按抽到的相同号数两两对战,比试由战北恒主持,在抽签之前,战北恒宣布最后一轮规则修改,第三轮决出的十人先抽签对战,败者落入后五名,前五名的争夺则实行挑战制,谁认为自已一定拿第一,上去下战书就是,谁在比武台上呆得时间最久,谁就是真武魁首。

    规则一出底下哄然,这不等于车轮战?第一个上去的,岂不是要面对四轮高手攻击,不就是个输?这赛制也太不公平,战北恒面对群情汹涌,含笑抬手向下压了压,道,“各位只觉得这赛制不公,然而抽签岂不更不公?前十高手,实力自有高下,假如第六名抽上了第一名,那自然是稳输,但假如他遇上了第五名,谁知鹿死谁手?关系到真武前五的名次高下,差一名便天差地远,既然是以武称尊,我真武大会当然要擢选最具实力的高手,不论运气,拿实力说话!”

    他又含笑看郭平戎,古凌风,轩辕昀,雅兰珠,云痕,燕惊尘等人,问,“几位意下如何?”

    郭平戎没有表情,擦着自己的剑,孟扶摇自从当初将军府一战后还是第一次当面看他,只觉得这位郭将军武功没退步,整个人的精神气却似乎早已泄尽,神情木然目光呆滞,只知道不停擦自已的剑,也不知道当初长孙无极对他用了什么手法,把好好一个人搞成这样,孟扶摇想着,不禁抿嘴一笑,大概,是当初太渊密林里对付齐寻意的属下时所用的手法吧,符合长孙无极那德行——斯文,优雅,恶毒得不动声色。

    古凌风是主场代表,自然从不肯示弱,朗声一笑道,“就是王爷说的,实力说话!!”

    轩辕国那位轩辕昀公子,不仅年轻得让人惊讶,气质也少见的娴雅,容貌尤其清丽,来比武场后一直像在寻找谁,眼光转了几圈便浮上了一层失望之色,此时见恒王询问,还没开口脸先红了红,细声细气道,“听凭王爷吩咐。”

    雅兰珠把玩着自己的小辫子,漫不经心道,“我就是来玩咧,多几个人打架才好玩。”

    云痕则默然点头,燕惊尘微笑一揖,温文尔雅答,“王爷英明。”

    孟扶摇的眼光,在他脸上掠了掠,他脸色不太好看,眼下青灰更深了些,但那天两力相撞他虽在其中,也只是擦着边而已,按说伤得还没她重,怎么脸色难看得像半个死人,孟扶摇恶毒的想,八成是纵欲过度咧。

    几个最有实力问鼎魁首的没意见,别人自然没什么说的,战北恒点了点头,手一挥,小厮棒上签盒来。

    孟扶摇目光盯着古凌风,很希望抽着他,趁此机会宰了他——规则是规定点到即止,非必要不可伤人性命,但是她一定会温柔的点,点他到姥姥家。

    签盒搬过来,很大的盒子,为了表示公平,两边开了两道槽,大家一起同时伸手进去摸,孟扶摇盯着那两道槽,心想天煞到底是什么意思,何必要在这上面玩公正?反正都是闭着眼睛摸,先后有什么区别?

    还有,搞那么大那么长的盒子做什么?那么大地方,散落二十根签,摸还要摸一阵——拖延时间?想干啥?

    她心里疑感,便留了个心眼,动作慢腾腾的过去,眼光在众人手上扫射——如果有猫腻,那一定是在手上,只有伸进盒子无人看见的手,才好做手脚。

    然后她看见了古凌风的手。

    那手上五指平短,指甲微红,分明练过什么毒掌,更重要的是,他的中指之上,戴着一个黑色的戒指。

    戒指像是普通的黑矅石,镶石巨大,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可孟扶摇相信,只要那戒指一动,戒面上肯定会出来一些不太美好的东西。

    看样子古凌风和战北恒之间已经有了默契,对真武第一势在必得了。

    古凌风站在她斜对面,身边左侧是轩辕昀,右侧是郭平戎,正对着云痕。

    孟扶摇手伸下去,拉了拉云痕袖子,示意他注意古凌风的手,云痕目光一闪,极慢极慢,不易被人察觉的点头。

    二十个人,手都伸了进去。

    孟扶摇手伸进去后,先弹了弹自己袖子,袖子里有某大人——孟扶摇比武不肯带它,丫坚持要求跟来看戏,打滚撤泼装死上吊,孟扶摇闹不过只好带着,原本是打算抽签后就把它扔给台下的铁成,现在,正好。

    元宝大人无声无息进了签盒,抱着个果子,坐在黑暗里慢慢啃,目光灼灼盯着古凌风的手,然后,牵着孟扶摇的手指,慢慢靠向那方向。

    古凌风的手,正向左边的轩辕昀靠去——月魄弟子是个劲敌,先期表现也最好,先拿他下手。

    元宝大人立即抓住孟扶摇小指,向左摇了摆,孟扶摇抬头看看轩辕昀,有些犹豫,突然想起三天前那夜一回首时看见的泪光,心中一软。

    她的手,慢慢靠了过去。

    黑暗中,二十双手,除了另怀心思的三双,其余都在各自摸着签。

    孟扶摇的手,突然闪电般一伸!

    指尖一弹一缕劲风飞射,惊电掠空,直射脉门!

    劲风逼近,古凌风惊觉不对,下意识缩手,横掌一拍,然而孟扶摇的手早已更快的等在他的退路上,五指如刚,屈指节似爪,刹那间一捉一掐,古凌风竖指连弹,孟扶摇抓起一根签唰的一抽,古凌风再退,指尖戳向孟扶摇掌心,孟扶摇却突然缩掌成拳,拳如凤眼,狠狠一敲!

    闪电瞬间,黑暗盒子中过手三招!

    “嚓”一声微响,凤眼拳突,敲在古凌风腕脉上,古凌风再也想不到有人黑盒认穴也能认这么准,五指一软,孟扶摇反手一捞,古凌风腕脉已在她掌中。

    古凌风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另一只手赶紧去救,然而一直等候着的云痕的手已经到了,快捷如风,一叼便叼住了他的腕脉。

    两手同时被制,古凌风脸色死灰,他抬头看向身侧,寻找是谁出的手,无意中却碰见孟扶摇的眼光。

    含着笑意的,讥诮的,森冷的,奇异的拥有火般热烈和冰般阴凉的,目光。

    他遇见这样的目光,怔一怔,随即觉得浑身如被浸入深水般的一冷,比惚间想起某个深山雨夜,自己一剑射出,对面山头上隔着雨幕回首的朦胧影子,似乎也曾射出这般钢铁般坚硬的目光。

    他突然知道了她是谁。

    然而已经迟了。

    孟扶摇无声一笑,掐住他手掌的手指一错,一撇一掰再狠狠一折!

    “啊!”

    古凌风发出一声惊心的惨叫,叫声惨厉,嚎破这众目睽睽的比武场,惊得台上台下的人齐齐跳起。

    孟扶摇不动声色的笑着,松开手,就在刚才一刹那,她已经废了古凌风整个手臂的经脉,连带劲气上行,钻入了他的心脉,他不仅练毒掌的手再也无法毒别人,小命从此也就交代八成了。

    古凌风的惨叫仍在继续——云痕如法炮制,废了他另一只手,然后,元宝大人欢欣鼓舞的奔上去,每只手都狠根咬了一口。

    咬完之后元宝大人呸呸吐掉血水,飞速钻回孟扶摇袖子里。

    孟扶摇微笑拈着随便抓的纸条,抽出手来。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众人只看见二十人伸手进那个长盒子的槽,人人都似乎在凝神摸签,然后,古凌风就惨叫了,再然后,他便抖着鲜血淋漓的手抽出了盒子。

    战北恒霍然立起,喝道,“怎么回事?”

    其余十九人都取了签一脸无辜状退开,大会仲裁飞快上来察看古凌风的手,却惊愕的发现他的手上竟然是咬痕——动物咬的。

    战北恒听了回报也愣住了,原以为是其余参赛者动了手脚,如今却是动物咬痕,他不敢置信的亲自查看,最终只得默然不语,脸色阴沉的回到主座。

    天煞的种子选手,竟然在第三轮一招未出,就莫名出局!

    众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些天煞国人不忿,站起来大声道,“王爷,其中定然有鬼!请彻查其余比武者!”

    战北恒神色阴冷,雅兰珠却笑嘻嘻道,“是啊,我们都很可疑,我们刚才不仅把手伸进去了,还把嘴伸进去咬了古统领一口。”

    底下一阵哄笑,笑声里云痕冷冷道,“贵国这个签盒着实做得奇妙,大抵花样搞多了,反咬了自己手。”

    战北恒神色变幻,毕竟心虚不敢追究,挥手命人将古凌风送下去,冷声道,“比武继续——”

    孟扶摇微笑着,退后一步看自己的签,刚才她先是拿了一根,用去抽古凌风的手,签条掉落后顺手又捞了一根。

    “黑,七!”

    ----------

    此时仲裁已经将各自的签条读过,其中郭平戎对燕惊尘,璇玑成安郡王华彦对云痕,雅兰珠抽到红五,结果查遍所有人的签都没有黑五,那只签属于古凌风,留在了签盒里,于是雅兰珠好运的轮空。

    轩辕昀作为前两轮表现最佳的高手,一直为众人所关注,此时出名高手都已定下对手,剩下的是第二轮中名次稍后的比武者,众人目光轮流看着,看是哪个倒霉鬼,轮上了和这个风头最劲的少年对战。

    轩辕昀在众目睽睽下小心的递过签,细声细气的道,“红,七。”

    仲裁将目光投向剩下几人,其余几个都露出释然的笑容,一副瞬间轻松的模样,仲裁一扬签,问,“哪位黑七?”

    众人左顾右盼间,孟扶摇微笑跨前一步,指指自己鼻子,“区区。”

    轰然一声,又是一阵兴奋的议论,有人大声道,“哎,这场别比算了。”

    “早点认输,换人换人。”

    “没意思没意思,还以为能看巅峰对决。”

    孟扶摇笑眯眯的转身,挥手,“哎呀,不要赶人家嘛,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她在哄笑声中大踏步下台,等着自己的第七场,坐下没多久,身侧人影一动,宗越无声无息的过来了,孟扶摇在他身侧坐着,本来好好的,突然就开始抓耳挠腮。

    宗越淡淡道,“怎么?长虱子了?”

    孟扶摇笑,“是啊,眼虱子,左一眼右一眼的瞅得好可怜见的,弄得我觉得我真是罪过,电灯泡似的卡在这里,蒙古大夫,我们换个位置如何?”

    宗越眼也不抬,细细的把她的脉,道,“你如果少说几句废话,大抵还可以活得久些。”又道,“张嘴。”

    孟扶摇乖乖张嘴,宗越弹了颗药丸到她嘴里,道,“我原本不打算过来的,听说某人运气不好,抽着了那人,只好跑一趟,我跟你说,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起身,毫不回头的离开,他白衣如雪的背影不掠烟尘,那般慢而坚定的步伐,远远看去只觉得似远山雪线之上碎雪飘舞,冷而疏离。

    孟扶摇下意识的一转头,果然就见那羞涩的小正太昀公子,又兔子似的眼圈红红了。

    “唉……”孟扶摇郁卒的捧着脑袋,和元宝大人叹,“妈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旦相逢就抽风啊……”

    ----------

    郭平戎和燕惊尘是第三场,奇妙的是,两人都不是最佳状态,郭平戎内力虽然未失,但因为灵机被毁,反应和机变都远远不如鼎盛时期,燕惊尘虽然受了轻伤,三天将养也算差不多,他根基不如郭平戎扎实,天赋却好,剑法灵动轻盈,起落点射烟气缭绕,有出尘之姿,更对比出郭平戎的“拙”,两人堪堪战个平手,第三百招上,燕惊尘以半招险胜。

    燕惊尘比试时,裴瑗就坐在台下,他夫妻虽然号称“双璧”,但这种单人比试是不能双双齐上的,裴郡主坐姿端正,双手叠放于膝,比起某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惫懒姿态,气质不知道好了几万倍去,某人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瞟她,瞟她肋下,瞟她面纱,瞟她腰身,眼珠子转啊转的笑眯眯,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第六场是云痕和华彦,那位来自璇玑的少年王爷,出身成谜,不同于古凌风郭平戎轩辕昀燕惊尘,是云魂星辉月魄烟杀之类的名家弟子,却功力浑厚,尤善枪法,这个轩昂的男子和云痕对面一立,都风姿飒爽如一对玉树,看得众人一阵叫好。

    孟扶摇跳到椅子上,大肆举臂挥舞,“阿痕加油,阿痕加油!”

    她袖子里的元宝大人被她挥得眼殊如三百度眼镜,一圈一圈都是漩涡,它愤恨的爬出来,冲孟扶摇龇牙,孟扶摇连忙歉意的将它放进掌心,以示温存。

    云痕无奈看她一眼,摆摆手,无声对华彦一让,“请!”

    “请!”

    一声“请”字尚在嘴角余音未了,下一瞬华彦突然如一道爆破的雷般冲了出来,枪尖一摆,空气中立即响起了连环的爆破音,气流涌动噼啪炸响之声不绝,卷得云痕头发都向后直直竖起。

    孟扶摇怔了一怔,紧张得捏紧了手指,道,“这家伙这实力凶猛啊……”她捏啊捏,捏啊捏,忘记元宝大人还在她掌心……

    云痕倒面色不变,低喝,“好!”猱身扑上,两人瞬间缠战在一起。

    这才是真正实力相仿的一场战斗,和先前燕惊尘以轻灵战拙笨的讨巧相比,云痕和华彦都是实打实的战斗,招数、内力、功底、技巧,一场全面而毕丽的五洲大陆贵族武者都精擅的武技展示,一个枪风如虎出林,一个剑气似龙在天,金色的枪风和淡青的剑光纠缠在一起,劈、射、砍、穿、华光缭绕劲气纵横,看得众人不间断叫好。

    孟扶摇却担心的沉默了下来,因为她发觉,华彦的内力使用太猛,一旦到五百招外,必将后力不继,但云痕毕竟新学剑法,功底似有不足,和那华彦特别浑厚的内力比起来,他有着天生缺陷,看起来现在不落下风,却很难支持到五百招外。

    她扭紧了手指,心中已经在想等下怎么安慰落败的云痕。

    然而四百招过去,云痕未落败像,他只是脸色白了些,嘴唇有些发青,然而剑气凌厉如旧,战意炽烈如旧,纵横飞舞的剑光,如海波逐浪涛飞云卷,惊艳如初,他将脚下那一方比武场当成了自己的属地和战场,寸步,不让!

    云痕不让。

    一让,便让出了此生的所有尊严和执着。

    他已经很累,累到眼前发花,累到心跳如鼓,华彦倒踩七星的步法在他眼底已经快成了真正的金星乱冒,纵横的枪风逼住了他的呼吸,他觉得连血液都在一寸寸凝结,每一剑挥出,那些凝结的血液都似要成块成块的掉出来。

    于是他咬破舌尖,将血含在口中,那样清锐尖利的疼痛和微腥微甜的气息里,那金光乱晃的枪尖早已幻化成那年玄元山上初见时孟扶摇的剑光,那剑光翻惊摇落,刹那间惊破东风,而那日山顶清风里那少女眼神黝黑,冰雪般明亮,又像一朵花开在旷野,寂寥着骄傲,不肯被伦俗世事摧折。

    他记得那双眸子,太渊皇宫再遇,匆忙之下他一时没能认出,然而事后静静回思,那双眼神便如陌上花,水底月,无时无刻不晃动在他记忆中。

    他记得她匕首反手插入腿中的流出的鲜血,记得她巧舌如簧的计谋和常人难及的镇定。

    记得那样一个既骄傲又散漫,既狡黠又清高的女子。

    扶摇。

    我可以输给你,但绝不能再在你面前输给别人!

    第五百招!

    华彦开始微微喘息,他的金枪太重,虽然威猛沉厚,但一旦使用超过限度,等于是在戕害自身,来之前他怖父特意教导,如果遇见无痕剑或雅兰珠燕惊尘,才可以使这种战法,一旦遇上功力同样深厚的古凌风郭平戎,万万不能。

    抽到云痕,他暗暗欣喜,大胆采用了这个战术,却万万没想到,使剑轻灵,又没有他因奇遇打造的深厚内力的云痕,竟然拼命支持到了五百招。

    枪法一旦失力,威力顿时大减,云痕深吸一口气,忍住胸肺间欲裂的疼痛,立刻抢攻。

    第五百八十七招,他一剑如落蝶,点在金枪枪身,长枪脱飞!

    华彦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儿,武器脱手,立即不再纠缠,坦然认输。

    他目光明朗,上前一步,诚心诚意对云痕一揖,道,“佩服兄台。”

    佩服这等坚持的意志,这等不让的心态,这等逆境中不输的气势,属于真男儿的勇气和风骨,千载不灭。

    云痕插直如昔,肃然还礼,在众人钦佩和赞赏的目光里下台,步伐稳当的迎着孟扶摇走来,深深注视着她,笑了笑。

    孟扶摇抱膝看着他,叹息一声,无声递过一方手帕。

    云痕接过,捂在嘴上,咳嗽,孟扶摇缓缓道,“我不想看见你连血都不肯在我面前吐,那我这辈子不如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

    云痕笑笑,直着腰坐下去,孟扶摇从怀里摸出药往他手里一塞,站起身,扭扭脖子踢踢腿,微笑道,“轮到我了。”

    云痕拉住她,孟扶摇回首,清冷少年眼眸星火旋转心事浮沉,干言万语尽在眼神中,孟扶摇对着那样的眼神怔了一秒,随即坦然一笑,道,“放心,我不跟你学,我要输便输,决不偷偷咽下自己的血。”

    她在众人善意而又微带嘲谑的目光中往台上走,她坐的位置需要经过第一排燕惊尘夫妻,当然也可以绕路避开,孟扶摇不让,直直过去,位置有点窄,需要人站起相让,燕惊尘看见她过来,浑身立刻开始发僵,木木的站起,孟扶摇却看也不看他,她笑眯眯的径直走过燕惊尘,经过裴瑗身边,突然身子一斜,脚一勾。

    裴瑗原本没有在意她,突然觉得脚下大力涌来,身子向后一斜,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可供抓住的物休,孟扶摇立即眼疾手快的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一边微笑大叫,“燕夫人怎么了?”

    叫声里,她的手扣住了裴瑗的手,手腕一旋,裴瑗身子一个踉跄,转了一个半圆面对后面的看客,因为回旋之力太过凶猛,她脸上面纱,飘飘扬起。

    全场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尾音上扬充满惊叹的“哦————”

    裴瑗则尖叫起来,她甚至还没明白这刹那间发生的事,就突然发现自己眼前一亮,面纱飞起,那张掩饰许久,连亲人都不曾看过的脸,暴露在天下武者面前。

    那脸上,叉叉疤痕虽已愈合,却一直没有完全平复,呈淡淡红色,蚯蚓般隆起,说起来也没狰狞到让人看了恶心,然而她偏偏五官精美肌肤细腻,越发对比出惊心的丑来。

    燕惊尘转头,怔怔看着裴瑗——这许久以来她一直戴着面纱,一会说练武需要一会说长了风疮,而他们夫妻一直分房睡,有名无实,他竟从没亲眼看见过裴瑗面纱后的脸。

    原来她的脸,已经毁了……

    他闭了闭眼,又将目光转向孟扶摇,少年打扮的女子,眼眸宝光流动,黑如墨白如玉,易容过的肌肤淡蜜色,透出莹润如珍珠般的色泽,小小的一张脸,轮廓也让人心惊——秀致得心惊。

    燕惊尘缓缓抬手——不是去搀他的夫人,他已经忘记了夫人这回事,他只是将手按在心上,那里仿佛有无数块被烧热的尖利碎石在不住磨砺,所经之处“哧——”的冒起白烟,鲜血淋漓,焦土一片。

    那些因年少懵懂,因阴私贪欲而错失掉的美好感情!

    那些无知间自作的孽,那些错上加错永堕地狱的伤!

    他僵在那里,没听见他的“夫人”一声惨叫,没看见她捂脸奔出会场,他木偶般的呆立着,瞬间,老去十年。

    ----------

    孟扶摇站在台上的时候,轩辕昀已经在那里等候,这个清丽少年,使用的武器是一柄宝光灿烂的月牙钩,孟扶摇看着这个月魄的弟子,决定不使用月魄给她的练气之宝,哎,不能害人家打翻醋坛子。

    台下看客们开始懒洋洋磕瓜子,等着三招之内解决这场注定没有争议的比试。

    两人斯斯文文对揖,“请——”

    声音未完,孟扶摇已经扑了出去,她带起的风声呼啸,震得四面空气都动了动,“啪”一声,台上兵器架突然倒地,长戟短勾骨碌碌滚了一地。

    台下“嘁”一声,这孩子,想挣扎求胜也不能这么猴急啊。

    孟扶摇其实只是想三招之内解决轩辕昀——她的内伤没好,不能久战。

    对面,轩辕昀羞羞怯怯笑着,指间光芒一掣,一轮新月锦带般铺开,月光无分边界无处不至,刹那间将孟扶摇攻势全数封挡。

    孟扶摇却根本没有近他身,一翻身鹰隼之越,呼一声越过他头顶,头也不回反手一刺,掌间雪光如电,直戳他肩井。

    轩辕昀一扭身避开,他身形当真也如一抹月光,流水般无声滑过,场中只看见他一抹月白色的影子,漂游挪移,流光渡越,轻逸灵韵之中,却又有万年亘古,风雷不可摧折的凝与定。

    孟扶摇却又是另一种风格,她携惊雷,带烈电,卷大风,破九霄!

    她用拳,拳出如虎兕出柙,携着山野之王的暴吼,一拳出而万物低伏,拳风所经之处,场间铺地的坚硬木板齐齐掀起暴开,一幅一幅如船头般依次翘起,啪啪啪啪一阵连响,那些翘起的“船头”因冲力和惯性依次弹飞,一个撞中下一个,漫天里飞起横七竖八的巨大木板,呼啸旋转,直罩轩辕昀当头!

    惊呼声起,数千看客撤了瓜子,齐齐跳起。

    满天里都飞着巨大的木板黑影,掩去了轩辕昀银光灿烂的月牙宝光,孟扶摇飞身而起,擦着木板渡越长空,她黛色衣襟猎猎飞卷,彷如九天之上踏浓云而来的操纵电光之神,那般无处着力处,她依旧能翻起,跳跃,踹、踩、踢、射、那些木板在她脚下仿佛有了生命,刹那间便上下左右毫无空隙的,包围住了轩辕昀!

    而她自己依旧没有放松的,俯冲而下,肘间黑光一闪,“弑天”已经贴在肘后,这是和宗越学的用剑方式,最快、最狠、最灵活、最一击必中!

    她要将这一剑,搁上轩辕昀的颈项,然后,结束这场战斗!

    她俯冲而下,似九霄之上飞凤狂舞,雷霆万钧冰雪一片,台下的鼓噪声全数被荡起的罡风远远卷开去,她只是向着目标,心无旁骛,一往无前。

    轩辕昀还在对付那些成阵的木板,月牙钩曳出一道道雪色弧光,那光芒天生就有崩毁的力量,往往离木板还有数寸距离,那大块的木头便已无声碎落,然而只是这么一耽搁,孟扶摇已经到了。

    她黑云罩顶无可抵挡,匕首的寒光闪在轩辕昀眼底。

    台下“哎呀!”惊叹之声潮水般涌起。

    轩辕昀却突然轻轻一笑。

    这个清丽的少年,手中月牙钩突然一震,“嚓”一声,月牙钩上突生“双翅”,是两片如羽翼一般的闪亮小刀,一出现便寒意弥漫,气息冰雪,场中气温都降了十度。

    当月光插上翅膀,那是什么样的华丽和炫目?

    轩辕昀依旧羞怯笑着,手腕一振,掌中长了翅膀的月光速度突然快上一倍,轻轻一滑,带上玄冰寒气的长钩已经到了孟扶摇面门!

    利那间寒气逼体,连血脉都似要凝固。

    孟扶摇知道自己上当了。

    这丫和自己一样,藏私!

    这丫甚至练的是玄阴真气,直到现在才拿出来,早先他一分不露,诱使她真力全出想速战速决,结果在这旧力将去新力未生的时刻,他来上这么一手,纯料是想趁机引动她的伤势!

    难怪宗越明明不想来却半途赶了过来,给自己送药,原来他就是担心这个轩辕昀。

    玄阴真气寒气弥漫,孟扶摇真力使用过度,体内的内伤开始隐隐作痛。

    轩辕昀的钩光已经飘了过来。

    他的钩光极其灿烂,一轮皓月盈盈当空,华光辉耀间众人都睁不开眼,都用手遮着眉努力的想要看清楚这超出期望值,瞬息万变精彩绝伦的巅峰之战。

    华光里,轩辕昀靠近孟扶摇的钩光突然在最关键的时刻停了停。

    他身子一偏飘到孟扶摇身边,极其快速的道,“让我见他,我输给你。”

    孟扶摇一怔,差点没呛着。

    这孩子,真武魁首也不要,只为了能见宗越?

    毒舌男真是魅力无穷啊……

    轩辕昀的钩光停在她面门前,等着她回答,孟扶摇只笑了笑。

    她也快速的道,“那是他的事,我没这权利,另外……我不需要你让。”

    “让”字还停留在她舌尖,余音未绝轩辕昀立即飞速后退,然而他终究迟了一步,或者说他停下那一霎,就已经注定错过打败孟扶摇的最好机会。

    孟扶摇一声低喝,五指一张。

    她掌心里突然冲出极其灿烂的光芒,先是一团白亮的罡气,随即那一小团白光迅速扩大,那光芒远超那银辉辅漫的月光,更为夺目而亮丽,中心炽烈,边缘如火,无边无垠的向四面冲开,场中剩余的木板,立即脱离地面,似有人拖动般飞速贴地哧哧的向后溜,逼得坐在前台的看客不得不起身躲避,有人动作慢了一步,立即被那木条插在腿上,尖刀般的鲜血淋漓。

    前方恒王和仲裁坐的高台,也是用木板搭起,那坚固的用铁条固定的木板,突然也无声无息卸落,恒王险些狼狈的栽下场中。

    高台上垂慢哗啦向上一扬,巨龙般昂起,再齐齐一收,在那耀目光芒中砰的消散。

    “破九霄”第六层“日升”!

    沧海霞映,云山照破,如旭日之升!

    日光一出,何曾有月光存在的地方?

    轩辕昀连眼色都变了,同样是光之罡气,他自然识货,知道自已绝对不能硬接,他退,退得像一抹电,速度绝对不比孟扶摇先前凶猛下击来得慢。

    然而一双手指,已经轻轻搁在了他的咽喉。

    和他寒冰般弥漫冷气的月光不同,这双手指是热的,火般的热力燃烧,他僵着脖子,感觉到自己咽喉上的肌肤因那般腾腾的热力,激得一片片的起栗。

    崩毁的比武场,荡过沉寂的大风,风扬起少年的衣袂,那背影纤瘦而坚刚,另一抹日光淡淡的照过来,照见她的手指,稳稳捏住了对手的咽喉。

    那一片光芒渐渐敛起,浓缩为她指尖一点白光,在那要害处起伏闪烁,耀得全场数千人鸦雀无声。

    仲裁张了张嘴,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最后才嘎声道,“孟扶摇,胜!”

    全场明明都知道这结果,依旧在抽气,那声音风似的卷过偌大的比武场上空,听起来像是巨人在打嗝。

    轩辕昀不敢眨眼,等着孟扶摇收手,孟扶摇却不收,他被那白光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看着孟扶摇,眼圆又委屈的红了。

    孟扶摇暗骂,兔子!

    她哪是不想收哇。

    她是收不了哇。

    拼着迅速聚拢的真气,越级冒险使用第六层破九霄,现在她比轩辕昀惨多了,全身的骨头都快要脱位,内脓里波涛汹涌,真气左冲右突无法控制,感觉手指一动,一口血连带着所有内脏就要喷轩辕昀满头。

    她僵在那里,别人还以为她在炫耀战绩不舍得放手,却也不敢说什么,黑马啊,超级大黑马啊,就这一手太阳灿灿的,一招就解决了几乎坐稳魁首之位的轩辕昀,硬生生将他赶出了十名之外。

    都以为毫无悬念的一场比武,三招一定解决,果然是三招解决,就是输赢掉了个个儿。

    他们张着嘴,瞪着眼,看着台上以拉风姿势定格的孟扶摇,没人想过要把这个胜利者给解救下来。

    燕惊尘站在那里,痴痴的看着孟扶摇的背影,他从刚才站起就没坐下过,孟扶摇第一招击出,他就眼前一黑,那些巨力击飞散开的木板打在他腿上,他浑身僵木毫无所觉。

    当孟扶摇最后一招定局,满台上下都是那逼人的日光灿烂的时候,别人的惊呼声里他短促的“啊”了一声。

    那一声用尽了最后的全部的力气。

    别人不知道,修习雷动诀的他却明白,那一招,是“破九霄”!

    远超雷动诀之上,天下第一的大无上心法,比雷动诀珍贵百倍的“破九霄”!

    扶摇……扶摇……

    燕惊尘不知道自己在呼唤什么,心一点点疼痛的沉下去,沉至心渊深处,那种痛摧肝残裂肺,深入骨髓,他痛得天旋地转无法呼吸。

    那些自作聪明的抉择,那些因错误抉择而一错再错的命运,那些早早写在命运里的惩罚……

    “你会后悔,迟早。”

    “噗——”

    燕惊尘喷出了一口鲜血,灿烂的开在一片尘灰的地上。

    ----------

    燕惊尘在吐血,孟扶摇的汗,却在一点一点沁出背心,她觉得自已在向走火入魔方向逼近,那种眼看着身临深渊却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眼前发黑,她抬起眼,求助的看着指下的失败者,轩辕昀那个傻小子,却只知道眨眼睛流泪。

    救命啊……这姿势虽拉风,定久了也会出人命滴……

    身后突然有人靠近,淡淡的碎冰般的男人清凉味道,一只温度微冷的手掌牵过她,平静的道,“累了吧,我们走。”

    他牵过的手掌稳定而有力,掌心里透过冰雪微凉的真气,自经脉迅速上行,一点点抚平她此刻的燥热和血气翻涌,体内奔腾冲突的暴戾真气慢慢平静下来,如细流缓缓归进大海,然后她觉得自己能动了。

    她活了。

    孟扶摇松一口气,感激得眼泪汪汪,回头低低道,“云痕……”

    这关键时刻,远远坐在台下,根本看不见自已神情的他,竟然看出了自己的险境!

    这一手对症下药的真气输送,帮自己渡过了强行越级刹那最难以渡越的关口,如果不是这一刹他牵过的手,她孟扶摇今日很可能成为一个死在台上的胜利者,死了以后还要被标明:该君兴奋过度,暴毙身亡。

    云痕只是浅浅对她笑,眼神里星火簇簇流光溢彩,如一段斑斓的星河,那样的目光里,有为她胜利而生的欢喜,有看她渡过难关更上一层的安慰。

    他是那种远居高山上,支枕听河流的男子,清空而坚刚,弹指击去,玉,般清越作响。

    他牵着她,慢慢向右侧台下走去。

    “拉住我。”

    “噩运在左,我带你向右。”

    ----------

    被云痕拉回去的孟扶摇,这几日不可避免的成了磐都风头最劲的人物,全磐都的人都在议论这匹本届真武最大最离奇的黑马,议论她逼得最强高手轩辕昀出局,战胜后站在台上乐不可支不想下来,此传言连元宝大人都在随铁成逛街时听见几次,回来也乐不可支,抱着肚子狂笑孟扶摇,好在耗子语没人懂,孟扶摇还傻兮兮陪它笑,耗子越发开心,决定要把这事告诉主子去。

    休养了几日,伤没好全,苦命的黑马又要被拉到场上去遛,最后一轮正仪大殿的皇宫比试,孟扶摇三人到达的时候,发现殿上看客虽不多,殿侧却围了整整一圈屏风,那些半透明的屏风后珠围翠绕,环佩叮当,香风微送,媚色怡人,挤挤簇簇的不知道埋伏了多少美女,隐约还听得莺声燕语:

    “快来了快来了。”

    “快看快看!”

    “你别挤着我——”

    “哎呀你踩着我的脚……”

    孟扶摇进来时,美人群一阵骚动,她们齐齐看向一个方向,有人还不顾身份,站起来用扇子围着脸娇呼。

    孟扶摇那个开心咧,俺终于一举成名鸟,她大踏步的从殿上过,咧着嘴,对那些自己的崇拜者连连挥手致意。

    “崇拜者”们瞟她一眼,齐齐转过头去。

    ……

    孟扶摇愕然,傻傻的站在殿中,忽听一声传呼,“陛下驾到——”

    一行人从内殿转了出来,隐约间仪仗迤逦,气度威严。

    孟扶摇一听这声就唰的别过头去,她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貌似还要向战南成行礼?真是郁闷——

    她不满的扭着小脑袋,寻思着要不要用什么法子来逃避向战南成行礼……腰闪了?手折了?尾椎骨受伤了?眼角瞄到一行人缓缓上殿,在前方殿上分主宾坐下,似乎还揖让了一下,真是一群斯文败类,又听见屏风后骚动剧烈,女人们你绊着我的裙子我扯断你的袜带,乱成一团香喘微微,不由更加愤怒,妈的,还有一群花痴!

    然后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气场不对!

    非人哉!

    还有,眼角余光里,殿上右侧,那方浅紫银绣衣袂,是啥?

    她僵硬地,颈骨直直地,骨节咯咯嚓嚓地,扭过头去。

    前方,大殿玉阶之上,苍龙在野镶金嵌玉宝座屏风之前,一人正半侧着身子和战南成说话,紫金冠,碧罗带,浅紫银龙王袍,乌发如墨肌肤如玉,雕刻精致的铜面具遮住了他轮廓优美的半张脸,露出的眉眼,依旧光辉灿烂如天神。

    感觉到孟扶摇的瞪视,他浅笑吟吟转过头来,眼波在她身上一转,孟扶摇顿时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包括内衣以及内衣的带子都被他眼睛里的小钩子钩过了一遍,钩完一遍还不罢休,那人优雅的、缠绵的、华光流溢的、气度雍容的、令人又恼又恨又不禁沉湎的……对她一笑。

    随即孟扶摇听见他含笑的语声,隔着高远的大殿,悄然传入她一人耳中。

    “扶摇,我想你想得好苦。”

    天煞雄主 第九章 重重心思

    孟扶摇险些跳起来。

    撤谎,叫你撒谎!

    叫你不分场合时间地点无时无处无所不在的撤谎!

    她的第一直觉——奔出去,找根钉耙劈头盖脸暴打之。

    她的第二直觉——此行为太不淡定,予人可乘之机,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的第三直觉——沉默是最大的鄙视,对头,无视之。

    于是她扭脸,目不斜视满脸严肃,随着众人对上殿行礼,也不记得计较是不是要给战南成下跪了。

    战南成脸色不是太好看,毕竟天煞参加比武最有希望夺冠的古凌风莫名其妙出局,其余几位只有一个进了前十,魁首注定无望,但仍维持着大国皇帝应有的雍容气度,含笑叫起,又亲自介绍长孙无极,“蒙无极国昭诩太子青眼,不远千里,亲临主持这最后一轮金殿比试仲裁,敝国不胜荣幸。”

    长孙无极欠欠身,微笑:“在下无能,忝为仲裁,不过不敢负陛下抬爱罢了。”

    战南成又道:“太子辛苦,初到天煞,未及接风便匆匆前来仲裁,敝国实在失礼。”

    长孙无极又客气:“理所应当,陛下无须多礼。”

    两人对视,俱都一笑,屏风后骚动愈烈,云鬓花颜挤挤挨挨,莺声燕语低低不绝,实在不像个比武场,倒像个怡红院。

    战南成神色颇有几分无奈,他当然不愿意好好的真武大会搞成这样,怪只怪长孙无极成名太早威望太高,是各国皇族间早已被神化的人物,坊间早早便有了文人骚客歌颂他的野史传记,这些皇族内眷姑奶奶们,漫长寂寞深闺里,多半都是靠读他的传记,做些白日春梦来打发无聊日子,如今他好容易来一次天煞,这些女人早早闹翻了天,没日没夜的跑皇宫求门路,只为看上一眼。

    眼见女人们闹得不像话,战南成也有点尴尬,清清嗓子故意转移话题,笑道,“贵国孟将军着实少年英杰,三日前那一战轰动京华,无极国果真人杰地灵,羡煞我等。”

    长孙无极目光在面无表情眼神恶毒的孟扶摇身上流过,顿了一顿才答,“敝国之幸。”

    孟扶摇抚了抚手臂,做掸鸡皮疙瘩状,幸,幸你个头咧,我看见你我就觉得我真不幸。

    长孙无极微笑,居然遥遥伸手一拢,不引人注意的做了个拣取鸡皮疙瘩的姿势,孟扶摇瞪着他,实在觉得这个人是个魔星,皮厚心黑,杀人越货,三千里外飞剑取人头。

    她退后一步,退到云痕身后,揉椽鼻子,不打算和那魔星对阵,云痕微微侧头看她,又很敏感的看看阶上的长孙无极,他并不清楚长孙无极和孟扶摇之间的纠葛,只觉得孟扶摇自进了殿就不对劲,她这么胆大无畏张扬恣肆的人,竟然出现了不自在的神情……是因为昭诩太子吗?

    云痕的眼神黯了黯,不过孟扶摇避到他身后,他又眼神一闪,微现一丝笑意。

    最后一轮比试依日是战北恒主持,先念了名单,到下的十人是:孟扶摇、云痕、燕惊尘、雅兰珠、还有来自轩辕的常涛,来自上渊的韦山瑞、来自太渊的澹台宇,来自天煞的沈铭、来自璇玑的唐易中,来自扶风的巴古。

    名单读完,才发觉不对,燕惊尘怎么没来?

    好容易过关斩将到了这金殿比试,真武大会最后一关,怎么还会有人缺席?

    战北恒眉头微微皱起,和身侧内侍低语几句,吩咐他去传唤,内侍刚匆匆下阶,在殿门口却与一个传报太监撞个满怀,那太监急急道:“启奏陛下,太渊燕夫人求见。”

    裴瑗?她来做什么?孟扶摇皱了皱眉,这女人昨天出的丑还不够吗?

    战南成怔了怔,道:“宣。”

    悠长的传唤声报出,众人齐齐回头看,日光将大殿前长长的汉白玉阶洗得亮白,其色如梨花雪,那女子踏着光影走来,昂着头,依日是灼目的红,长长的影子一点点镀在深红镶铜钉殿门上,似是单薄了些,腰却挺直。

    孟扶摇看着她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心中微微颤了颤,这个女子,眼神里竟然全是死气,像一泊化了血的水,静,却诡异逼人。

    裴瑗谁都不看,直直入殿,行礼之后也不起身,伏地琅琅道:“启禀陛下,民妇夫君惊尘夜来不适,无法再参与真武盛会,但民妇夫妻既远道而来天煞,不愿不战而归,民妇既与夫君同休,请代夫君一战!”

    “荒唐!”战南成立即拒绝,“取得真武大会最后金殿比试资格的是燕惊尘,不是燕夫人你,你若代战,对其他落选者,还有何公平可言?”

    “民妇不过是未参与争夺魁首之争而已。”裴瑗昂起头,“惊尘能取得的资格,我也能!”

    战南成怔了怔,看向战北恒,战北恒道:“妻代夫战,倒是有先例的,毕竟燕惊尘平白失去比试机会,对他也不公平。”

    战南成沉吟一下,神色已经和缓下来,又微笑问长孙无极,道:“太子才是大会仲裁,还是您来决定吧。”

    孟扶摇皱了皱鼻子,一对奸诈的狐狸,你们的态度已经表明,还能让长孙无极说什么?

    长孙无极淡淡看向裴瑗,半晌道,“夫人自认为有实力取得资格,无极不敢驳斥,不过口说无凭,要想使天下英雄心服,还得实力说话。”

    裴瑗立即道:“请太子指出十人中任何一人,和民妇比试!如若输了,民妇自请惊扰御驾之罪!”

    “那好,”长孙无极微笑,目光在十人中一转,对孟扶摇笑了笑。

    孟扶摇以为他要指自已,好把裴瑗赶出大殿,立即捋柚子准备揍裴瑗,不想长孙无极目光居然从她身上滑过去,向雅兰珠笑道:“劳烦雅公主。”

    雅兰珠怔一怔,随即笑道:“好,反正上场我轮空,少战一场,正好可以练练拳脚。”

    她不急不忙走过去,吹了吹拳头,笑嘻嘻一摆手,道,“来吧。”

    裴瑗背对着孟扶摇,孟扶摇看不见她表情,却发现站她对面的雅兰珠,看起来还是以往那天真活泼劲儿,但是眼眸里的神情已经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盯着裴瑗的眼,眼神深黑,闪着琉璃般的光。

    裴瑗……有什么不对劲吗?

    孟扶摇突然觉得,长孙无极挤兑裴瑗自愿挑战,又指了雅兰珠,这一系列动作似有深意,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她疑感的看过去,殿中却已响起一声清叱,彩光和红光鲜艳的纠缠飞舞,裴瑗和雅兰珠已经战在了一起。

    她一出手,孟扶摇就知道她果然没有撇谎,她本身功力虽然不及燕惊尘,但对雷动诀比燕惊尘更熟悉,剑法也绝不逊于他,天知道这短短一年她是怎么进境到这个程度的,而且明显她的真力和燕惊尘一个路数——都是师从于烟杀,孟扶摇觉得这对夫妻简直全身是谜,他们是怎么结为夫妻的?她的真气法门是烟杀还是燕惊尘教的?他们夫妻看起来那么怪异,这场结合是否还有隐情?烟杀又是怎么肯让燕惊尘娶她的?

    她在这里沉思,一边注意场中战况,雅兰珠出身扶风王族,那个国度秘法无数,所以武功底子非常好,尤其追战北野追了这么多年,练出一身牛叉的轻功,纵横飞腾就像一道亮丽的虹,炫得人头昏眼花,偏偏还用了一对古怪而小巧的武器,像两只铜盅,时不时撞出或请越或刺耳的声响,声音乱七八糟,色彩五颜六色,真是人到哪里哪里就人人发昏。

    裴瑗却又截然不同,她中现中矩用剑,每剑都携烟光和风雷之声,气流沉厚发力千钧,存心要以沉稳真力压住雅兰珠的轻灵跳脱和扰乱战术,不得不说这个方法很有用,花蝴蝶一般的雅兰珠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不得不和她硬碰硬,两人的武器不时的撞在一起,发出砰嚓铿然之声。

    第一百二十七招,中规中矩的战况终于发生了变化,雅兰珠真力不竭,裴瑗却显得有些后力不继,她到底被毁过武功,无论如何追不上底子极好的雅兰珠,眼见着那彩袖翻飞如霓虹,她的眼色,冷了又冷。

    她突然微微拌了抖剑身。

    那剑光里还是带着烟气,烟气却突然有了不同,由原先的淡灰变成淡黑,隐隐还有极淡的腥气,她一剑射出,噙一抹冷笑,直取雅兰殊面门——她所有的攻击,都只对着雅兰珠的脸。

    雅兰珠习惯性的扭头侧身一避,那剑尖却突然一爆,烟气里爆出一个极小的黑殊,直打雅兰珠侧过头去的耳窍。

    这个角度极其诡异,孟扶摇心中跳了跳,隐约觉得不好,随即便看见那黑珠突然一伸展,露出更加小得微乎其微的爪子!

    活的!

    这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快若流星,近在咫尺,一旦射入雅兰珠耳窍,那会是什么后果?

    孟扶摇险此跳起来,随即便见雅兰珠扭到一半的身子,突然硬生生的转了过来。

    空中那个黑爪子竟然跟着呼啸而转不死不休追过来,然而雅兰珠这一转,竟将自已柔若无骨的转了三百六十度,这一转她变成再次正面对着裴瑗,然后她突然举起了自己的那个“铜盅”。

    那个“盅”突然开了一线,一缕红光在那缝隙里一闪,那飞得正欢的黑爪子身子抖的一颤,随即便如被吸力吸住般,慢慢的被拽向缝隙中。

    以孟扶摇的眼力,看得出那黑爪子在空中死力挣扎,拼命想要挣脱,然而无论如何也抵不过雅兰珠那诡异武器里的红色东西,最终被吸入缝隙中。

    裴瑗剑势顿时一缓,明明只少了个黑珠子,她脸色突然便灰了一层,雅兰珠却嘻嘻一笑,道,“在玩蛊祖宗面前玩这个?姐姐你好可爱。”

    随即她双“盅”一敲,高高兴兴的道,“小宝又有零食吃了!”

    孟扶摇恍然大悟,难怪看那对小盅觉得熟悉又古怪呢,原来是养蛊的盅!长孙无极一定看出裴瑗哪里不对,怕她在殿上使坏,干脆指了出身扶风王族的雅兰珠。

    还有谁能比扶风三大巫族出身的雅兰珠更擅于整治一切邪术巫蛊呢?

    裴瑗扶剑后退,雅兰珠收起双盅往回走,裴瑗退到一半,突然滑步一冲,二话不说便是后心一剑!

    雅兰珠走到一半感觉身后风声一紧,一抬头看见裴瑗身影已经当头罩下,百忙之中抬手一架。

    铿然一声,雅兰珠的双盅脱手飞出,裴瑗的剑却已经凌厉无匹的砍向她天灵!

    人影一闪,一道浅紫的光。

    那光原本还在殿上,突然便出现在殿中,一朵云一道光一抹风一声呼吸般轻盈,又或是神山之巅飘落的鸿羽,九霄之上浮沉的飞云,到那凌空,渡越红尘。

    那光飞射而来,一散又凝,凝出长身玉立的浅紫身影,只是手指虚虚一抬,便抬住了裴瑗的剑尖。

    裴瑗努力往下劈,再劈不下去,想要抽回,也抽不回。

    随即长孙无极微笑着,温和而又绝对不容抗拒的抽走了裴瑗的剑,道:“燕夫人,可止。”

    他淡淡一句话,威严自生,双目猩红神情暴戾的裴瑗张了张嘴,最终没敢说出话来,屏风后又是一片惊艳的抽气声,孟扶摇竖着眉,于满腔对裴瑗的愤怒中听见叽叽喳喳的“不行,我要昏倒了……”“啊……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天神之姿……”忍不住喃喃骂,“骚包!”

    换得那人回首,宛然一笑,又是一声低低传音:“扶摇,你吃醋时最美。”

    孟扶摇吸气,闭嘴,退后三步,某人皮厚,骂也无用,反正骂就是不骂,不骂就是骂,她在心里骂遍了,也就是了。

    此时战北恒已经过来,抢先道:“雅公主武器落地,燕夫人胜。”

    “砰”一声,孟扶摇小宇宙爆发了。

    真是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她跨前一步,好奇的盯着战北恒,笑道,“王爷,您们天煞国真是高风亮节,不惧苦累,令人感慕啊。”

    战北恒戒备的盯着她,道,“孟将军此话何意?”

    “您千里迢迢传书相请无极太子,来天煞主持真武大会金殿比试的仲裁,却不忍太子辛劳,时时抢先处处代劳,此番苦心,实在令人感动泪奔……”她仰头看长孙无极,纯真的问,“太子,泪奔否?”

    长孙无极抬起长睫,深深看她,眼神里半笑不笑,也不看尴尬的战北恒,半晌淡淡答,“孟将军向来深知我心。”

    我知你个毛咧,孟扶摇肚子里大骂,面上却笑颜如花,谦虚,“偶尔,偶尔而已。”

    战北恒扯着个嘴角,笑也不是责也不是,尴尬的站在那里,战南成看不是个事,赶紧打圆场,“北恒,你冒失了,这仲裁之事,自然该太子主持。”

    “无妨,”长孙无极悠然往回走,‘恒王英明,诸国皆知,自然是没错的。”

    裴瑗惊喜的抬头,长孙无极又道:“燕夫人先前并没有认输,再次出手,虽背道义却合公理,但先前燕夫人武器也曾为雅公主击落,如此,两人算平吧。”

    裴瑗脸色白了白,今日真武魁首之争,金殿之上,长孙无极看似宽和,一句轻描淡写的“虽背道义”的论断,却必将传遍天下,从此后她怕是再不能行走江湖了。

    孟扶摇不甘心,还想把裴瑗踢出去,一转眼看见裴瑗眼角森冷的盯着她,又见雅兰珠牙痒痒的盯着裴瑗,一副想要生吞活剥了她的架势,顿时恍然大悟——等到最后一轮混战,雅兰珠一定无心争夺魁首,一定会盯着裴瑗死缠不休,裴瑗应付她也一定不会再有机会对地使坏,那么,她等于无形中去掉两个劲敌。

    哎,这个心机比海深的家伙,连相处得交情不错的雅兰珠也要算计,无耻哦。

    ----------

    下面依旧是抽签,孟扶摇对唐易中,云痕对雅兰珠,裴瑗对沈铭,韦山瑞对澹台宇,常涛对巴古。

    孟扶摇松了口气,她正在为难抽到云痕或雅兰珠怎么办?打败他们?雅兰珠也罢了,这孩子就是玩票性质,打败她自己没太多愧疚,顶多就是负了长孙无极安排的苦心,但是云痕,正当男儿建功立业之时,自己何忍剥夺他这么宝贵的机会?

    云痕对雅兰珠,八成雅兰珠败,这孩子爱玩爱闹,没云痕刻苦,更不及他成名多年作战经验丰富,否则刚才也不会被裴瑗背后偷龚了,孟扶摇叹了口气,瞟一眼长孙无极——你玩花招?雅兰珠还不是没能进最后五强争夺战?

    长孙无极悠悠笑着,对孟扶摇的挑衅视若不见,端了茶浅浅啜饮,时不时和战南成笑谈几句。

    孟扶摇愤怒,这世上就有这种人,不知道愧疚两字咋写!

    她一掀衣袂,大踏步迈出去,这回她是第一场。

    那位倒霉抽到她的唐易中,苦笑着抽出双剑迎上前来,还没开战先鞠一躬,道,‘璇玑唐易中,请战孟将军。”

    他一个躬躬得殷勤,孟扶摇正要回礼,忽听他低低道:“在下愿意速速认输,保存孟将军实力,还请孟将军手下留情。”

    孟扶摇似笑非笑瞟着他——这家伙滑头,看出她怒火上行正想找人狠揍之,又知道自己实力无论如何也胜不了,提前卖好来了。

    她一个躬弯下去,也低低答,“放心,我只揍该揍的人。”

    此该揍之人,殿上高坐者也。

    两人砰砰嚓嚓打起来——着实好看,双剑舞如花,单刀曳似虹,也就是好看而已,不出一百招,唐易中一蹦三丈,将自己空门大开的扑了下来。

    这种长空鹰搏兔的战姿,向来只有强者对弱者,并且实力迥异才可以用,唐易中对孟扶摇用这招,等于把自己送上门,于是孟扶摇只好笑纳。

    她把唐易中一脚踢了出去。

    唐易中夸张的在空中翻了三个筋斗,才歪歪倒倒落地,落地后脸不红气不喘,“满面羞愧”的“弃剑认输”,大声道:“佩服!佩服!”

    孟扶摇忍着笑,煞有介事的回礼:“承让,承让。”忍不住多看了这个相貌平平的家伙一眼,真是个妙人,精明且豁达有趣,以后若去璇玑,倒是可以结交一下。

    殿上战南成鼓掌,笑道:“此战极妙。”又问长孙无极,太子以为如何?”

    五洲大陆皇族都擅武,自然看得出这场比试形同儿戏,长孙无极淡淡笑道:“甚妙,这位唐兄实力不弱,本可支持两百招上,难得他为人淡泊。”

    战南成‘哦”?了一声,道,“太子真是诚厚,朕本以为太子要为孟将军说上几句。”

    “陛下圣聪,在下岂敢蒙蔽。”长孙无极出神的注视着盏中碧色清茶,浅浅一笑。

    “这位孟将军,听说很得太子钟爱。”战南成试探。

    长孙无极静了静,才答,“此子英秀,实为人杰,为上位者皆当爱之。”

    “哦……此次孟将军若在真武夺魁,无极国打算如何奖赏他呢?”

    “敝国十分遗憾郭将军未进前十,”长孙无极顾左右而言他,“否则以郭将军百战军功,忠事王朝,又是极得人心的积年老将,若能夺真武三甲,金吾大将军之位,必在其指掌之间。”

    换句话说,无极朝廷根本没考虑过给没啥子军功没啥子资历的孟小将军什么煊赫的职位。

    战南成目光闪了闪,他隐约听说过,这位孟将军虽得太子宠爱,但更像是个男宠,据说太子出入行止常带着他,不避他人,而孟将军的职位也很值得推敲,那般护城破军大功,封的却不是实职,不过是个尊荣的虚衔,和他的功劳不甚相符,那功劳听起来也着实虚幻,单骑闯戎营?一人杀七将?城门被逼自刎?潜伏德王大军?那么忠烈豪壮的事迹,会是这个流里流气的小子干得出来的?八成是长孙无极为了提拨他,编的吧?

    今日金殿之上,看他和长孙无极神情,也很有些不对,联想到男宠之说,战南成目光一闪,觉得越看越像,长孙无极不是喜欢闲事的人,为何肯接受仲裁邀请?莫不是为他而来?瞧长孙无极神情,坦然中却有几分不豫,不像作假,他如果对孟扶摇故意撇清,战南成倒不敢信,毕竟长孙无极七窍玲珑心声名在外,战南成对他的话只敢信三分,然而他那微妙神情,却让战南成多想了几道弯。

    他又忍不住看孟扶摇,也是这样,看似神情自然,却对长孙无极很有些不满的样子,而且不似做作,难道这两人之间真出了问题?孟扶摇当真如他听说那样,不满男宠身份,远来天煞,欲待另搏一分功业?

    战南成轻轻抚着膝盖,在心底无声叹息,天煞武将人才凋零,北奇莫名其妙死在长瀚山脉,古凌风如今也成了不言不动将死的废人,最优秀的两名将领双双摧折,偏偏战北野又到现在都没擒获,这个弟弟的存在,像一抹阴影,浓重的压在天煞皇族心头,他隐约感到危机逼近,却苦于没有英才可用,要不是被逼如此,他怎么会将主意打到别国将领身上?

    他的手按在腿上,感觉到某处依日存在的隐隐疼痛,忍不住阴冷的看了战北恒一眼——西华宫那一夜,那藏了针的马鞍让他苦头吃了不小,到现在还在每日治疗,他怕自己真的因此废了,堂堂天煞皇帝,却遭遇如此命运,他每一想起都怒火上升,忍不住浑身颤抖。

    那夜那个黑衣少年,若让我抓住了你是谁,一定零割碎剐了你!

    殿上对谈旁敲侧击各转心思,殿下争斗依日如火如荼,裴瑗已经胜了沈铭,接下来是云痕对雅兰珠。

    雅兰珠甩着十几个辫子笑嘻嘻的跳到场中,对云痕勾勾手指:“好好打,别指望姐姐让你。”

    云痕笑一笑,起身时看了孟扶摇一眼,他眼神里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看得孟扶摇心中一跳,却又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等到两人动手,孟扶摇渐渐开始明白了那眼神的含义。

    彩光一样满场飞窜的雅兰珠,有着极妙的轻功和招数,内力却不及云痕,而且她这几日也熟悉了云痕,自然不会用上她那个藏了蛊的盅,那么,对上轻功和剑法本就不弱于她,内力还比她强些的云痕,自然绝无胜理。

    然而场中却不是那么回事。

    那只七彩的蝶,盘绕飞舞,化出流丽的轨迹,一圈一圈的缠绕住云痕,云痕的剑气,明明可以瞬间破开那些彩雾,却显得暗淡了些,在雾中左冲右突,那青白的剑光扫及的范围,却越来越小,从外圈看去,就见彩虹般的色彩渐渐包围了那一片闪亮的青白色,将之一点点逼在了中心。

    怎么会这样?云痕第三轮是受了伤,但好在不是严重内伤,经过宗越调养,已经好了大半,怎么突然弱到这个地步?

    这场他的精神气和上场天差地远,那些勇气和坚持呢?他远来天煞,不也是为了争夺真武三甲吗?

    第三百零八招,彩光一收,青光一灭,雅兰珠掌中一柄短枪抵在云痕喉头,清脆的笑:“你输了。”

    云痕笑一笑,笑得十分清亮坦然,随即撤剑,无声一礼,转身就走。

    雅兰珠立在场中,看着他背影,眼神里也多了此奇异的神情,那是佩服;随即她眼光向孟扶摇一掠,翘起唇角,笑了笑。

    那笑容,是羡慕。

    孟扶摇已经沉默下去。

    她明白了那个眼神。

    放弃,和牺牲。

    一怀壮志的少年为了她,所作出的牺牲。

    他也看出了长孙无极试图留下雅芒珠的用意,他担心如果自己胜,未必能克制得了来势不善的裴瑗阴毒的巫蛊,所以,他把五强之位,让给了拥有蛊王的雅兰珠。

    太渊最有希望的魁首争夺者,五强稳占,注定要在天下武人面前实现自己的最高价值的少年,仅仅为了她的安全,便放弃了自己走上真武前五位置的梦想。

    天知道他为这个机会准备了多久?天知道失去这个机会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孟扶摇的手指抵在额心,拼命掐住自己欲待流出的泪。

    她当初对裴瑗还是太客气了!

    她早该杀了她!

    ----------

    最后一轮,满心郁闷的孟扶摇正想着干脆第一个上去摆擂,正好大开杀戒,不想台上长孙无极突然对战南成道,“陛下,这最后一轮,改明日再战如何?”

    战南成皱眉,道,“太子何意?”

    “今日一战,诸位多半已疲惫,再战怕力有不逮,”长孙无极手指虚点,微笑道,“尤其雅公主和燕夫人,都战了两场,如果让她们现在直接参加最后前五之争,对她们也不公平。”

    战南成沉吟,长孙无极微笑,“在下一路行来,都听闻此次真武大会,光风霁月力求公平,连签盒都花了心思,自不敢有拂真武公正真义……”

    战南成立即答:“好。“

    孟扶摇手拢在手里,望天,行,迟一天就迟一天,迟一天我一样宰。

    她感觉得到裴瑗的目光,有意无意森冷的掠过来,这个女人,和她命中注定不能共存,她唯一奇怪的就是,燕氏夫妻都知道她的女子身份,为什么没有告诉战氏兄弟?燕惊尘没有告诉也罢了,裴瑗为什么也不说?还是她自负太高,觉得这个秘密没什么用,只想自己杀了她?

    她冷哼一声,大步出殿头也不回,不管身后那缕牵丝般粘在她背上的目光——长孙无极,有种今晚不要来找我。

    可惜她认为的有神,和某人认为的有种从来不是一回事……

    ----------

    当晚孟扶摇吃饭时,拼命给云痕夹菜:“来,吃,多吃点。”她不停往云痕碗里堆菜,似乎想用那些鸡鸭鱼肉来补偿自己的愧疚。

    云痕只是平静的吃,孟扶摇给多少他吃多少,孟扶摇夹着夹着夹不下去了,她突然想起,云痕不爱吃荤,平日里吃得也很少,根本吃不下这么多油腻腻的东西。

    他却平静的吃,只因为他不想拂逆她的好意。

    孟扶摇放下筷子,看着他一切如常的神情,他还是那个清冷少年,沉静而锐利的气质,像秋风原野上一竿独自向风的青竹,不因世间沉浮跌宕而失却光亮,只向着一个方向舒展枝叶,翠叶因风摇落,心思却静若明渊。

    他不失落,不沮丧,不觉得自己对她有功,不觉得那样的放弃是牺牲,甚至不试图安慰孟扶摇——越安慰她会越愧疚,他知道。

    她的好意,对他显得苍白又多余。

    饭桌上气氛沉闷下来,雅兰珠啪的一下放下筷子,不满:“不就是我不小心赢了云痕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孟扶摇笑笑,夹了一块东坡肉给她:“是,不关你的事,来吃肉。”

    “这么肥我会吐。”雅兰珠拒绝。

    “正好,明天吐裴瑗身上。”孟扶摇头也不回答,看见元宝大人棒着个肚子蹲在一边,眼珠骨碌碌乱转,不禁好奇,“耗子,咋了?大姨妈来了?”

    元宝大人抬头,给了她一个猥琐的笑容。

    孟扶摇被那笑惊得一炸,突生不祥预感,随即便听见外间,先吃过饭出去的铁成忽然一声怒喝,随即“呼!”的一声猛烈的刀风卷起。

    众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有敌来袭,宗越一拂袖,一道白光已经射了出去。

    白光射出厅门,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连铁成的声音都不见了,宗越眉毛挑一挑,云痕和孟扶摇已经长身而起奔出去。

    先奔出去的是孟扶摇,她本就靠近门口,一转身到了门槛处,探头一看立即向后一退,把后面的云痕也撞了回去,然后立即大力关门,上闩,还拖过凳子往门后顶,拖了一个凳子不满意,又拖一个,再拖一个,拖第三个时,拖不动了。

    那上面坐了人,浅紫衣袂,淡淡银纹。

    孟扶摇手僵住,视线慢慢上移,便见那见鬼的人稳稳坐着,含笑下望,道,“扶摇,你真体贴,知道我累了,帮我拖凳子来着。”

    孟扶摇目光看进那眼中半秒,二话不说,拔刀!

    她刀光亮得像穹苍神山上的雪,快得像掠过长青神殿上空的流星,一刀出,腿断!

    凳子的腿断了。

    四条凳腿被她齐崭崭砍下来,只到个凳面,孟扶摇收刀,大笑,叫你坐!叫你丫坐!

    她的笑声突然呛在了喉咙里。

    对面,凳腿砍落的刹那,白光一闪,元宝大人推着个木墩子飞快滚了来,恰恰滚在断了凳腿的凳子下,稳稳的将凳子支个正着。

    ……

    妈的,汉奸和狗腿是世上最该灭绝的生物!

    孟扶摇咬牙,收刀,眼光在神色古怪的宗越和默然望着他们的云痕身上掠过,实在没办法在这里和这位腹黑祖宗纠缠,一脚踢开门直奔自己房间,一边怒喝,“长孙无极你有种就不要跟来……”

    “我没种才不跟来。”长孙无极拎着元宝闲闲跟在她身后,“扶摇……”

    ‘闭嘴!”

    “吱吱!,

    “闭上你的鸟嘴!”

    元宝大人委屈,明明是鼠嘴,咋成了鸟嘴?

    孟扶摇一脚又待踢开自己的房间门,突然觉得不对,这叫什么?引狼入室?她霍地回身,往门上一靠,道:“有话就在这里说!”

    “你真的确定要在这里说?”长孙无极含笑,四面看了一看:,你确定?”

    孟扶摇疑惑的抬头一看,一把抓起窗台上的花盆就扔出去:“偷窥者杀无赦!”

    砰一声花盆砸入院子花树后的暗影里,鸡飞狗跳,狼奔豕突。

    砸完花盆的孟扶摇拍拍手,道:“太子殿下,你有话就赶紧说,说完我好睡觉,还有,不要问我为什么生气,虽然你有问这句话的理由,但是我提醒你一句,你问了我会更生气。”

    ‘我知道我问了你会更生气,”长孙无极抱着元宝,靠在树上,“扶摇,我真庆幸你是个掩饰不住的性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微笑:“多亏了你这性子,我才多少感觉到,我和你这一场似乎注定要永远面对拒绝的追逐,不是全无希望的。”

    孟扶摇冷笑:“太子殿下,是,我承认我生气,我不会装模作样的一边说我不在意一边在人后伤春悲秋的吐血,但是请你不要自恋的认为我是因为爱上你才因此生气,我只是觉得,哪怕就是朋友,也不当一边信誓旦旦满口赤忱,一边隐瞒事实左右逢源,这人品问题很严重,孟扶摇很生气!”

    ‘好吧,我知道你不会承认。”长孙无极有点无奈的叹息一声,走了过来,孟扶摇立即向后一跳,道,“别过来!”

    太子殿下根本听不见。

    孟扶摇又跳,“再过来我和你决裂——”

    “哐当。”

    她绊到门槛,身子向后一栽,这一栽她便暗叫不好,不是怕自己后脑和大地做亲密接触,而是怕某人趁此机会和她做亲密接触。

    于是她更快的一个翻滚,就想脱离劣势,可惜某人永远比她快上一步,她只觉得身子一停,后背突然多了一只手,那只手一旦占领阵地立即毫不停息,瞬间连点她七处大穴。

    孟扶摇气苦,眼泪汪汪的望天,老天爷,你助纣为虐枉为天!

    长孙无极抱起她,喃喃道,“怎么又轻了呢?有时真想把你栓在我身边……”坦然抱着孟扶摇进屋,再坦然在某些窥视目光中把门关上。

    屋内灯火未起,长孙无极也不燃灯,将孟扶摇轻轻放上床,取了水,就着星月之光细细洗去她易容,他眼神绵邈,牵丝般柔长,淡紫烟锦衣袖拂过她脸颊,春风般滑润腻软,执着面巾的手指,一点点拭过额头、眼、脸颊、鼻、最后是唇。

    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上唇,在某个位置,手势极轻的按了按,似是怕按痛了她,随即悠悠一声叹息。

    他道:‘扶摇……你总是令我担心……”

    孟扶摇不能动,用眼光杀他——伪君子!

    长孙无极对她的眼光若无其事,拭完脸又去拭她的手,洗去故意染上的微黑色彩,他的手指在触及孟扶摇右手中指时,又停了停,然后,隔着面巾,轻轻握住了那根有点变形的手指。

    他就那么长久的握着,微微仰着头,似是要将那稍稍凸起的骨节轮廓,借着此刻的长久触摸而深深刻进心底,月色淡淡射进来,他沉在暗影里的身姿气韵,静而微凉。

    随即他松开面巾,换了只手,把住了孟扶摇脉门。

    孟扶摇只觉得浑身气息一震,一股绵长而又沉厚的真气自脉门处流水般涌入,迅速流入全身,向她内伤未愈处奔去,那真气运行轨迹极其熟悉,正是长孙无极的内家真力,她下意识要提气拒绝,眼前却突然一黑。

    某个无良的人,又把她给整睡着了。

    等到孟扶摇被某人开恩的点醒时,她只看见靠床望着月色的长孙无极的背影,他长发披泻,气息懒散,听见她坐起的动静,头也不回,轻轻道:

    “扶摇。”

    孟扶摇板着脸,不回答。

    “佛莲不是我未婚妻。”

    天煞雄主 第十章 冤家路窄

    孟扶摇怔了怔。

    随即她冷笑,道,“长孙无极你要推卸责任也不能这么胡咧咧,这里是五洲大陆,你是一国太子,她是一国公主,以她的身份,如果不是事实,能对着一个陌生人说是你的未婚妻?”

    她越想越觉得荒唐,笑得利齿森森,一伸手抓过长孙无极手臂,恶狠狠张嘴就咬。

    “咬死你这个满嘴荒唐言一肚黑心肺都云太子奸谁知其中味的五州大陆第一老千……”

    长孙无极任她咬,微笑:“哎,痛。”

    痛他个毛,孟扶摇根本就没能咬下去,长孙无极肌肤不似战北野铁似的质感,却真力无处不在流动,孟扶摇随口一嘴下去,自己倒被那真气弹了牙,她摸着酸溜溜的牙齿,悻悻甩开长孙无极的手,骂:“你以为她是个花痴,不管尊荣脸面身份地位就抓着一个男人乱说是他未婚妻……”

    “她就是个花痴。”

    淡淡一句话比一个雷还惊悚万分,孟扶摇直接被劈跳起来,连声音都变了,“什么?”

    长孙无极回过头,明明只是相差一个时辰,他竟然看起来突然有几分憔悴,月色下侧脸微白,玉似的半透明,淡淡道,“佛莲,不是个正常女人。”

    孟扶摇瞪着他,没注意到他的脸色,直接被那句话雷昏了,怔怔道,“怎么说?”

    “应该这样说,佛莲不是可以拿五洲大陆平常女子心性行为来评判的女子,她看似雍容,其实极为偏执,信佛也多半只是为了调整心性,”长孙无极皱起眉,道,“我还是喜欢叫她凤净梵,凤净梵确实和我订婚过,我曾以亲手绘制的璇玑图作为聘礼,但后来,我退婚了。”

    “啊?”

    “我退婚很费了一番周折,当时父皇病重难愈,国内不太安定,众臣惶惶不安,我那时还年轻,尚未监国不足服众,邻国扶风犹在虎视眈眈,我打算出使扶风解决外患,父皇担心此时得罪璇玑,璇玑是否会和扶风联手对付无极,但是当时我坚持退婚,并使了些手段,逼得璇玑国主最后终于应承,但是他对我提出了一个要求。”

    “嗯?”

    “他说,凤净梵自小性子与人不同,又对我情根深种非我不嫁,公开退婚这般打击,怕会伤及她性命,只答应秘密退婚,待凤净梵年纪大些身子好些,又寻着心仪之人有了归宿,才可以对公主提起对七国公布,在此之前,请我为了凤氏颜面和公主性命,秘而不宣。”

    “你答应了?”

    “一是因为当时国事不稳,不宜再得罪璇玑;二是我那时还年轻,觉得此事其错在我,公主也可怜,她一个女子不能担当的,自当由男儿承担,便应了,只是要求退回璇玑图。”

    “退了?”

    “没有?”长孙无极笑意有点冷,“璇玑国主借口甚多,先说图在公主处,她十分珍爱,贸然索要也会伤她性命,后来又说图失踪了,不在宫中,答应一定为我找回,结果,找了这许多年,也没能见到影子。”

    孟扶摇怔怔咬着手指,半信不信,又问,“凤净梵真的不知道你已经退婚?”

    “我看未必。”长孙无极答,“我试探过她,看她那模样,应该是知道一些的,却又装着不知。”

    孟扶摇喃喃道,“你二十六岁还没大婚,她也年纪不小,宁可这样蹉跎着,难不成是在等你回心转意?”

    长孙无极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孟扶摇搔搔脸,心想难怪长孙无极没提过这事,原来他心里根本就没未婚妻这个概念,随即又想起一个问题,“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退婚?”

    长孙无极沉默下去,半晌答,“所遇非人。”

    “胡说哉!”孟扶摇一向反应极快,“不要拿你对我的心思来做借口,你要求退婚时,你还没见过我呢。”

    “那个订婚,就是个错误。”长孙无极深深看她,“既然错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改。”

    孟扶摇“哧”的一笑,道,“遇见我何尝不是你的错误……算了不提这个,对了,原来你是真武仲裁,那么我听云痕说你在天煞边境闹了一出好戏,没来得及问他,现在问你也一样,什么好戏?”

    “不就是想把某个惹你吃醋的人打发回去么?”长孙无极浅笑,拈起她秀发慢慢的在指上绕圈,“她说有佛之圣徒在天煞出世,我偏要说没有,灭个国也许不那么容易,灭个把‘圣徒’还是很容易的。”

    “我吃个劳什子的醋,长孙无极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恋。”孟扶摇想了想,忍不住叹一口气,抱膝坐在床头,道,“听起来很合理,好,长孙无极我原谅你的撒谎。”

    她干脆利落的语气惹得长孙无极微微一笑,那笑颜曼陀罗一般在半明半暗月色中一绽,惊心的怒放的美,看得孟扶摇心中一跳,暗暗怨念……那倾城绝艳的男色啊……

    长孙无极侧转身,额头轻轻靠上她的额,温热的呼吸拂上她的颊,他轻轻掐住孟扶摇的脸,笑道,“扶摇,我最喜欢你的明朗,我要维持住这样一个你,不让你为世事磨折掉那般鲜亮。”

    夜很静,夏夜凉风里散开淡淡异香,听得见窗下夏虫轻鸣,一声声绵长柔软,那般的肌肤相触呼吸相闻,心跳声盖过夜的奏鸣曲。

    半晌,孟扶摇不自在的拍开他的手,转头哑声道:“色狼滚开,少占便宜。”

    长孙无极不理她,“别急着感动,我话还没说完……我不喜欢你言而无信。”

    “嗄?”孟扶摇竖起眉毛,我有吗我有吗我有吗?

    长孙无极伸指,细细在她颊上描摹,轻轻道,“某人好像曾经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并不为那些事的表象所迷惑、所动摇。”他吐字极轻,语声里半是调笑半是温存,手指轻轻穿过她的发,“结果……做到了吗?”

    呃,奸人,她一退他立刻反攻,这么快就兴师问罪了。

    可惜孟扶摇什么都肯吃就是不肯吃亏,她蹲在床上仔细回想了下当初在华州客找的对话,突然鬼鬼的笑起来,伶牙俐齿的反驳,“你又混淆概念,我当时好像根本没答应你。”

    长孙无极笑笑,孟扶摇得意洋洋,“叫你次次占我上风,也该你输一次。”

    “扶摇你错了。”长孙无极躺到她身边,慢慢理她睡得乱七八糟的长发,淡淡道,“看似我次次占上风,其实……对你,我从来都是输的那一个。”

    谁爱,谁输。

    那般心思托付,那般情意绵长,那般辗转反侧,那般忧心牵挂。

    那般爱里,没有说出口的带着痛的折磨。

    而之所以会痛,也只是因为在乎而已。

    孟扶摇轻轻吸一口气,这刹那间,她内腑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种久违的熟悉的疼痛,烈火般灼着她的经脉,她皱皱眉,向后退了一点,暗暗叹息的提醒自己,锁情,锁情。

    长孙无极似也察觉,回眸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只伸手揽过她,为她盖上被子,道,“天煞气候偏寒,虽说是夏天,晚间也要盖被子,别着凉。”

    孟扶摇觉得有被子也好,避免单衣薄衫的肌肤容易接触,不想那人给她盖了,自己也拖了一半过去,恬然道,“自然,我也怕着凉。”

    孟扶摇绝倒,长孙无极却又悠悠道,“不指望你心疼我,我自己爱护自己不成吗?”

    孟扶摇那一咪咪的良心又被某无良太子的雄厚功力给逼了出来,只好捏鼻子不语,忽然瞥见面前桌上元宝大人突然嘿咻嘿咻的过来,背着扛着一大堆东西,往两人面前一墩。

    孟扶摇愕然,长孙无极道,“元宝说,有好戏给我看。”他拉过孟扶摇,很主人翁的分她一半枕头,道,“来,一起。”

    好奇宝宝孟扶摇也便舒舒服服看了,然后……鼻子便气歪了。

    果真是“好戏!”

    元宝大人踱上桌来,正对两人站定,先摆动短爪,舞了几个不伦不类的蚝舞动作,然后对着空气一挥掌,作揍人状,又舞,再跳起来,做“大骂”状,又舞,再爪子一挥,做“塞人”状……

    孟扶摇看懂了,它在告状,它在说那夜水潭边双头蛇无声逼近,它老人家好心示警被自己误会的事,这只心胸狭窄好记仇的耗子,不是跟丫道过歉了嘛!

    长孙无极微笑看着,道:“元宝,世人鼠目寸光,不理解你的睿智是难免的。”

    孟扶摇无语,这是在骂谁呢?

    元宝大人连连点头,又扭过肥屁股,在身后那堆东西里扒拉一阵,先搬出个小茶壶往桌上一墩,又抓起根针。

    它舞着寒光闪闪的针,对茶壶左劈右砍,然后霍地扔掉针,冲上前双爪捏住了茶壶的壶盖,随即定住,仰头,不语。

    它长久地定着……

    ……

    孟扶摇险些吐血。

    这不是模仿那日她双指捏上轩辕昀咽喉,强行越级真气逆涌动弹不得的那模样?就是外界传说中的“孟扶摇战胜轩辕昀,站在台上乐不可支不肯下来”那个流言的耗子版?

    看见元宝大人骄傲昂头定格模样,孟扶摇也昂头长嚎一声,伸爪就想把耗子捏扁。

    长孙无极一拦,目光闪闪的微笑:“扶摇啊,人不能和元宝一般见识啊……”

    孟扶摇盯着主子回归有恃无恐的元宝大人,寻思着该用什么法子报复之。

    元宝大人不知死活犹自未休,放下道具,又回身撅着屁股在翻,扒在一方砚台前忙个不休,看那模样很像在梳妆,孟扶摇正疑惑它这回出啥幺蛾子,元宝大人突然回眸一笑。

    它雪白闪亮的大门牙,被涂黑了半个,夜色中乍一看,活脱脱是个断齿。

    丫在学她的缺牙!

    妈的,此可忍孰不可忍,模仿可忍揭丑不可忍!

    孟扶摇嗷的一下跳起来,大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鼠妖!”砰的丢过一个枕头,将无耻的元宝大人砸了出去。

    元宝大人哧的一溜,撇着“半颗牙”对她猥琐的笑。

    身侧长孙无极微笑“哦”了一声,道,“原来牙掉了是这样的,挺美……”一伸手按下孟扶摇,道:“明天还要比试,早点休息。”

    孟扶摇哭丧着脸被按倒,靠,足可乱真的假牙白装了,耗子学得真像,连断掉的斜面都一模一样!

    她嘟嚷,“总有一天扒了你皮绣十字绣……”一边沉沉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明明睡了一觉,现在反而更加疲惫,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冲击着丹田,冲得她舒适而又昏昏欲睡,她眼旸口滞的向枕上一倒,口齿不清的道,“明儿个找你们算账,长孙无极你不许睡在这里……”尾音犹自在唇边盘旋,人已经睡着了。

    长孙无极笑起来,给她掖了掖被子,仔细端详她微微瘦了些的脸颊,又把她大摊的手脚都收回被子里,才招手唤元宝,那丫赶紧奔过来,乌溜溜的眼睛亮亮的,在长孙无极身上蹭,蹭啊蹭啊蹭……?

    “你做得很好,”长孙无极轻轻抚摸元宝大人顺滑的白毛,“以后都要这样。”

    以后?还有以后?元宝大人瞪大眼睛,不是吧,苦差还没结束?它还要和孟扶摇继续死磕?那不早说?早说它刚才就不往死里得罪孟扶摇了,这下完蛋了啊啊啊啊啊……

    “她不是个安定的性子,谁喜欢她谁就没好日子过,”长孙无极悠悠的笑,“我又很难时时跟着她,所以,只好拜托你了。”

    元宝大人悲愤,为毛是它被派出去保护孟扶摇?为毛不是孟扶摇被派出来保护它?为毛它就不能做主子的爱人,让他不惜自身也不惜家宠的去爱护它?啊,玉树临风的帅哥在这里,主子你为毛不仔细看看它?

    主子没空看它,主子就这样倚着床边睡着了,半边脸洒上月光,白日里高华遥远眉目,夜色里看来柔和而闲逸,像芬芳而皎洁碧水之岸的,层层绽放的涟漪。

    那些于涛飞浪涌心海深处,永不因时光凋谢的心情的涟漪。

    ----------

    孟扶摇第二日醒来时,觉得真他妈的神清气爽神完气足,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爽,强行提升的“破九霄”第六层“日升”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终于大功告成,大抵是宗越用药得当,现在虽然内伤还没完全痊愈,但相信只要不出意外,任何情形下都可一战,大爽之下她十分兴奋的伸手一捞,准备拖过长孙无极或者元宝来练练拳再说。

    这一捞捞个空,睁开眼才发觉太子殿下不在,哎呀真好,难得他高风亮节不占便宜,不过话说回来,昨晚他点倒她之后,她的便宜有没有出现被占现象,可就无从查考了。

    元宝大人倒在,蹲在对面桌上它自己的小床前,垂头举着个白旗晃啊晃,孟扶摇喷的一笑,一把抓过它敲了个爆栗算是惩罚,高高兴兴出门去。

    走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宗越在栽花,孟扶摇想起轩辕昀输了以后并没有离开天煞,每日守在她出现的地方探头探脑试图跟踪,可惜孟扶摇身后,除了铁成带人护卫还有长孙无极的隐卫,轩辕昀跟了两次未果,最接近战果的一次跟到了只隔两条街,结果兴冲冲过去,却撞上一堵墙,墙上画一只小乌龟。

    小正太盯着那乌龟,眼圈又红了。

    当晚他就睡在那墙下,这看起来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居然就那么露天蜷缩于一堵破墙下,有时爬起来,痴痴的看那个小乌龟,有时爬上墙头,四处张望周围的灯火,似乎想在那些繁星般密集的万家灯火中,找出属于宗越的那一盏灯

    负责孟扶摇安全的铁成躲在暗处看见,难得的起了侧隐之心,回来告诉孟扶摇,孟扶摇听了也唏嘘,命铁成给轩辕昀送被子去,铁成在墙头空投了被子就躲起来,听见那孩子抱着被子喃喃道,“……是你么是你么……”声声低徊,愁肠百结,硬是让粗莽汉子铁成,也险些听出眼泪来。

    所以孟扶摇今天看见宗越心一动,不怕死的问他,“蒙古大夫,真的不见那昀公子?人家可是为了你,连真武魁首的机会都让给我了。”

    “如果你怕欠人情,你可以再让回去。”宗越淡淡答,“只要你别来烦我。”

    孟扶摇吐吐舌头,灰溜溜向外走,二道门处看见云痕,他负手看着院子中一株树,看得入神,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绝世武学。

    那上面只有几只乱叫的蝉而已。

    孟扶摇看着他背影,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好悄悄的想走过去,云痕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突然道:“扶摇,裴瑗来者不善,你要小心。”

    孟扶摇鼻子一酸,“嗯”了一声,云痕转身,对她清和的笑,独属于他的清越气质,不为跌宕磨难摧折。

    他道:“等你凯旋。”

    孟扶摇又“嗯”一声,逃也似的出了门,门一开却觉得有阻力,又用力推了推,才发现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

    孟扶摇心情郁郁怒上心头,抬脚就是一踢,砰一声门被踢开,门外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了出去,隐约还有低低“哎哟”一声。

    大门开处,有人于满地泥灰中揉着眼睛抬起头来,怯怯的揉着眼睛,又去揉被撞到的屁股,孟扶摇仔细的瓣认了一下那灰头土脸的人,才发现居然是轩辕昀那小正太。

    他怎么找来的?看他那样子,在这里睡了一夜?

    轩辕昀歪歪斜斜爬起来,看样子睡僵了,扶着个门框对孟扶摇哀求,“孟将军……我,我好容易找到这里,你让我见他一面,就一面,一面……”

    孟扶摇瞅着他,觉得那种酸酸的心情又来了,慢吞吞道:“说了几次,昀公子还是不明白,宗越那人是个牛性子,你越纠缠他越不会见你,你越要我介绍他越生气,你何苦来?”

    “我……我要回去了……我出来一趟不容易……”昀公子眼圈又红了,孟扶摇看他的兔子眼就头疼,这孩子怎么就是个泪包呢,看这娇生惯养的模样,出来混什么混?还要和宗越纠缠,宗越那是人吗?吃了你你连骨头都不剩。

    想起这孩子的姓氏,孟扶摇心中一动,问,“公子姓轩辕,是皇族吗?”

    “她是轩辕摄政王轩辕晟的女儿,真名轩辕韵。”突有凉凉语声传来,孟扶摇回首,便见那个比白水还干净的人,站在初夏的阳光下,那么炽烈的光底下,他看起来竟然依旧是凉的,一捧雪似的冷入心底。

    轩辕昀看见他,惊喜的张嘴,失口唤,“阿越哥哥……”突然触及宗越目光,惶然闭嘴。

    宗越看着她,目光复杂难言,那眼色里有暮色昏沉有大风四起有雪原茫茫有孤峰千仞,有远途的旅人的疲惫有久羁于旅的忧伤,最终都化为那深雪一般清明的苍凉,他默默的看着轩辕韵,半晌无声转身往回走。

    轩辕韵还愣着,孟扶摇赶紧推她,“还不跟着?”

    那孩子跳起来,感激的看她一眼,连袍子上的灰都顾不上掸,赶紧跌趺绊绊的跟上去。

    孟扶摇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消失在二门内,微微绽露一丝笑意,宗越总算为轩辕韵诚意所感,打开了一线心门,就看那孩子是否能继续打动他了,看那孩子柔中带刚的性子,宗越这个嘴硬心软的,未必缠得过呢。

    她轻轻的笑起来,想起那声柔软的“阿越哥哥……”那么一个带着童年清纯气息的称呼啊……到底记载了宗越怎样的过去呢?

    ----------

    最后一场,前五之争!

    依然如前的金殿比试,孟扶摇进殿时,就见长孙无极和战南成谈笑晏晏,着实哥俩好的模样。

    看见她进来,长孙无极微微转首,水光流荡的眼风飞过来,眼神和心事一般的幽微惑人。

    孟扶摇错开眼光,拒绝开放雷达天线接收这样的眼风——金殿之上俩“男人”眉来眼去?你不怕羞我还怕丑咧。

    她静下心神,调匀气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自然要争个对得住自己对得住云痕宗越的名次来,还有,宰掉自已要宰的人!

    今日观战人和昨天一样,虽不及第三轮那般受众广大人山人海,却是格调层次极高,天煞皇族,天煞所有武官、各国有头有脸的门派掌门、甚至还有部分各国皇族的席位,只是人还没有来齐。

    大殿四周除了武器架,所有器物都被撤走,空出极其宽阔的地方,天煞国风喜好粗扩大气,民居都不事修饰,古扑沉肃,正仪大殿尤其体现了这一风格,造得比寻常大殿大上数倍,观战席位和帝座仲裁席都离得远,一色杏黄锦案排开,几乎都坐满了人,大多人的眼光都好奇的盯着孟扶摇,听说这小子很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听说这小子很轻浮?赢了轩辕昀赖在台上舍不得下来?

    长孙无极在殿上,靠着深红锦案,似笑非笑的注视台下,殿下两侧席案的人于是更加忙碌——除了忙着看孟扶摇,倒有一多半人还要顾及看他,听说长孙无极不喜热闹很少公开露面,为什么这次接受了天煞邀请?听说长孙无极貌丑心黑,难道面具下的脸,还有些不可告人处?

    按说这类高级别比试,仲裁应该不止一位,不知道战南成是嫌人多反而碍事还是出于尊重长孙无极,只请了长孙无极,并指定战北恒副裁,反正这最后一轮,天下顶尖武者几乎都在场,谁也别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玩猫腻。

    辰时,前方空着的席位开始填人,内殿里,天煞皇族陪着各国来客依次入座,孟扶摇数着各国皇族席案,发现竟然多了两桌。

    三声金钟响,比试将开始,最后两桌的客人,终于到来。

    走在前面的,是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面目温雅,风度翩翩,言笑举止间有儒雅之气,若不是一身王公冠带华贵煊赫,看上去更像个三村学究。

    他腰间深紫绶带上垂青玉麒麟,应该是轩辕国那位久掌大权的摄政王轩辕晟。

    走在最后面的,是一对兄妹模样的男女。

    前者是个苍白瘦弱的男子,也冠带华贵,但看着怎么都觉得撑不起,轻飘飘的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后者……

    孟扶摇目光一缩。

    人生他妈的又相逢。

    佛莲。

    美丽端静的佛莲公主,气质圣洁的佛莲公主,五洲大陆盛传含莲出生,慈和宽悯的那朵莲花,依旧一身月白素衣,衣角却以乱孱阵法叠绣金线莲花,莲瓣层层含露欲滴,鲜活如真,更有莲叶田田,浅碧微翠,随莲步姗姗裙裾微拂而不断摇曳,清雅中不失尊贵,她恰到好处的扬起颈项,那般含笑的、高贵的、散发着内敛而又不可忽视光辉的,姗姗而来。

    人群里低低“嗡”了一声,这个殿里的人都身份高贵,自然不会像寻常武夫那般惊呼议论,但也免不了交头接耳,各国皇族都知道无极和璇玑联姻一事,只是各自都有国事繁忙,平日也不会操心长孙无极和凤净梵大婚了没有,如今十余年来两人第一次同时公开出现在这个难得的场合,众人顿时想起,长孙无极已有二十六岁,凤净梵似乎也已二十左右,两人这般身份,又早早定亲,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大婚?

    佛莲公主倒是不在意众人眼光,眼观鼻鼻观心和兄长在位置上坐了,隔邻轩辕旻含笑招呼,道,“凤四皇子和佛莲公主是吗?公主驰名七国已久,直至今日方才得见凤颜,真是令小王甚幸,公主潜心佛学,不想也对这武尊大会颇有兴致?”

    “王爷抬爱,”佛莲优雅回礼,笑道,“本宫是不懂武的,兄长却爱这个,路上遇见便陪他一起过来,再者……”她微笑看向孟扶摇,“本宫刚刚发现一位故人,于是觉得来此更有必要了,就算不懂武,也可为他助威呢。”

    他们低语声声,却瞒不过“破九霄”突破第六层耳聪目明的孟扶摇,她无声的磨磨牙,望天,好,好,真是故人,你为啥要叫佛莲公主?你为什么不叫缠粘公主?长孙无极那厮说得还是太客气了,什么偏执?我看就是个BT。

    磨了半天牙,又忍不住幸灾乐祸看长孙无极,是吧?赶了半天还是赶不走了吧?人家根本没打算另寻良人,这不,等不及了,一路撵着你就是不放呢。

    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觉得有点堵心,却又不想搞清楚自己为何堵心,干脆扭过脸去,看裴瑗和雅兰珠打得五颜六色,怪术频出。

    殿上,长孙无极方才的笑意已去,却也没什么表情,他偏过脸和战北恒说话,对众人的目光视若不见,对佛莲也完全的视若无睹,佛莲倒是毫不介意的静静笑着,柔雅的偏头和自己兄长絮絮而谈,倒是她那个病歪歪的兄长看起来神情不豫,时不时瞪长孙无极一眼。

    此时人终于到齐,钟鼓齐响仪仗排开,战南成上殿就坐,一转目看见佛莲公主,怔了怔,随即笑道,“太子可要公主上来就座?”

    长孙无极还是不看佛莲,只淡淡道,“谢陛下好意,无须。”

    大殿空间广阔,他声音不高,殿中战北恒在说话,大部分人都没听见这句拒绝,佛莲公主却突然拂了拂柚。

    凤四皇子疑感的撇过头看她,佛莲微笑,道,“一只蚂蚁爬上案几,我给送出去,蝼蚁尚且贪生呢。”

    “妹妹真是怜悯众生。”凤四皇子赞赏的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佛莲微笑着,将指甲探出衣袖,不动声色的慢慢在金砖地上碾,她的指甲修剪得尖利,小刀似的,一点点碾过地上那一点微物……小小的蚂蚁,整整齐齐三段,触须、头、身……

    ----------

    殿中,战北恒在复述现则,众人都沉默听着。

    最后一战,混战!

    最后五人:孟扶摇、雅兰珠、裴瑗、澹台宇,巴古。

    混战,意味着谁先上谁最有可能吃亏,五人沉默着,看客都心领神会的开始喝茶,觉得这个最难的开头,一定是要磨蹭一阵的。

    结果战北恒话音刚落,一人就蹿了出来,五彩玲珑,小辫子乱飞,大喇喇站在场中对着裴瑗勾手指,“老妖婆,出来受死。”

    裴瑗面纱外双眼喷火,冷笑着跨了出来,道:“你想死我也成全你。”

    孟扶摇立即也无耻的起身跨前一步:“哎,我也想你死,两个打一个成不成?”

    全场绝倒,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好歹还是个魁首呼声最高的呢,一点都没自重身份的自觉。

    战北恒道,“可两两对战,可依次挑战,但不可同时多对一。”

    孟扶摇摊手,道,“我上来了就不打算下去,那么雅兰珠你先,我就一边蹲着。”

    “何必让孟将军闲着呢?在下等先请一阵就是。”身后,澹台宇和巴古齐齐跟了上来。

    澹台宇微笑,“她们女人打她们的,我们男人打我们的就是。”

    孟扶摇眉一挑,知道这俩家伙大抵是想先解决掉她这个风头最劲的,然后再捡裴瑗和雅兰珠两败俱伤的便宜。当下也就笑笑,道:“成,谁先?”

    澹台宇上前一步,对她拱拱手。

    孟扶摇的目光,却在他身后巴古的脸上掠过,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短发,肤色很黑,面容轮廓很深,有点山地部族的容貌特征,人不胖,气质却很“重”,不是沉稳的那种感觉,倒更像是练过一种奇异功力的压迫感和沉重感,这个人在前期一直表现平平,却也一直毫无窒碍的闯入前五,孟扶摇看着巴古,隐约觉得他气质有点古怪,对面,澹台宇却已经冲了过来。

    这个高个子青年,使一柄比他个子还长的混铁长鞭,鞭分三色,也分三段,每段以活扣连接,舞起来不同寻常鞭子流利,却一波三折的更加奇诡,中段还在左侧,前段却已可能在右侧,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似一条既坚硬又柔软的怪蛇,角度刁钻,光影乱蹿,更厉害的是,这种类似三节棍的武器,环扣处一般最脆弱,但是这个长鞭,环扣处所用材质,非金非铁,设计精巧,看出来很难对付。

    澹台宇扬眉一笑手腕一振,长鞭分三个角度攻来,角度难测,他手中这武器,来自于天下顶尖高人之手,号称坚不可破,澹台宇对此极有信心。

    孟扶摇来了兴致,喝一声,“有意思。”已经迎了上去,她自己本就是个出招刁钻的,“破九霄”拥有内功、拳、刀三套功法的完整体系,孟扶摇在此基础上加入个人长时间混迹江湖的一些实战经验,对死老道士原本教的刀法大胆的做了探索和改进,这一套刀法一直在不断的对战经验中摸索完善,如今也该到了实践的时候。

    她刀出,九霄之电裂天而来,那是黑色的闪电,自高山奔下,刹那间穿越风沙瀚海,剖开沉厚的大地背脊,所经之处泥沙齐乱石飞溅,却又一线直裂切地无声,那些点射、穿插、横切、竖劈、每一刀都卡在节点,每一刀都正当鞭锋。

    她原先出招中的风雷之声,因为大风功力的完全被吸收,终于圆满流转,化在了属于她自己的真力之中,那些外溢的力度被收敛,便成全了她自已如臂使指的更进一层的功力,她这次的刀法,不再虎虎生风,却猛烈又轻盈,隼利又平静,平静里蕴着无穷的力,涛生云卷,皆由她决。

    叮叮叮叮叮叮叮!

    第一百一十招,孟扶摇的刀尖接连和澹台宇相撞七次,全部全部击在鞭的中段环扣处,这七次每次相击,手法和力道都有细微差别,一层比一层紧,每层都击在前力未尽后力初生处,形成回旋之力,如波逐浪盘旋不休,随即“嚓”一声,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鞭子终于出现裂缝,如蛇被打中七寸般突然一垂,善于抓住时机的孟扶摇立即向前一冲横刀一拖,“当!”

    一节铁鞭落地,在金砖地上溅起火花。

    澹台宇白着脸色向后一退,这鞭子非同等闲,尤其环扣处机关掌握在自己手中,刀砍不断,试目硬攻的人往往伤于鞭下,这是他家传神兵,当初父亲传给他时就骄傲的说,此鞭无人可破,他也确实仗着这武器打遍本国少有敌手,不想今日,居然被人破了。

    孟扶摇一招得手绝不放过,澹台宇退她便进,错步一冲又是连击七声,“当”一声,中段落。

    这声“当”发出来的时候,孟扶摇突然觉得心跳了跳,似乎有人揪着她的心尖抖了抖得感觉,随即全身劲气一泄,但也就是刹那之间,便又恢复了正常。

    她也没在意,笑吟吟一抬刀,对澹台宇一指,道,“还继续吗?”

    澹台宇神色灰败,收起三截断鞭,道,“在下认输。”拖了鞭子下台去,底下懂行的看客都在交头接耳,对那鞭子指点不休,露出惋惜之色,孟扶摇心情甚好,哈哈一笑,道,“巴先生。”

    “巴古。”那汉子半合着眼睛答,他口音颇有些怪异。

    孟扶摇皱皱眉,她不喜欢这个阴阳怪气的巴古,冷笑道,“好吧,八姑,咱们直接动手如何?”

    巴古抬起眼,淡淡道,“我已经开始了。”

    孟扶摇又一怔,随即便觉得心口处一紧,如被无形大锤“嗵”的一撞,撞得她心中一痛,未愈内伤险些激发,她顿时想起先前和澹台宇对战时那心跳感受,顿时明白巴古那句话的意思——这看起来很沉厚的人,竟然在她和澹台宇对战时,便已经出手偷袭了!

    孟扶摇大怒,刀光一闪便扑了过去,敢阴老娘?老娘会阴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角落玩尿和泥巴呢!

    她扑过去,黑色刀光如黑泉倒挂,豁刺刺泻了来,那一道匹练似的刀光,里层亮白,那是“破九霄”第六层“日升”的纯正色彩,外层呈朦能浅白,那是月魄练气之宝所拥有的独特颜色,而刀行之处,风声将气流卷成漩涡,层层相撞!

    动了真怒的孟扶摇,一次性的将“破九霄”、大风和月魄的真力,全数使了出来!

    她刀出,不同先前吹云落雨般的无声,而是华光万丈,杀气凌人,刹那间便到了巴古胸膛!

    然而对面一直静静站着的巴古,依旧没有移动,他突然诡异一笑,随即单手对着孟扶摇一张。

    手心里竟然画着一只眼睛,眼角上挑,眼瞳墨黑,眼神诡异,那眼睛直直“盯”着孟扶摇,似要“看”进她内心深处。

    孟扶摇裹着那万丈华光冲过来,巴古依旧没有动弹,他只是握了握画着眼睛的那只手,那“眼睛”,便似突然眨了眨。

    华光如扇,缓缓铺开。

    华光里,突然出现了久违的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洁白的墙壁,洁白的被褥,床边的标号的小柜和柜上的花,粉色衣裳轻盈行走的护士,小推车里满满的药品,铁架子上晃着的吊针……还有,病床上穿着蓝白相间病号服,憔悴而嬴瘦的……母亲!

    她在那样的华光里无比真实的存在,孟扶摇甚至能听见护卫温柔的询问声,母亲含笑的回答声,吊瓶撞在铁架上的丁玲声,别的来看望病人的家属的脚步声。

    而孟扶摇更看见自己的刀,正直直的向着她的心口奔去。

    心神俱摧天崩地裂!

    刀光铺开。

    母亲抬起头来,向着携刀冲来的孟扶摇虚弱的微笑,她说:“扶摇……”

    妈妈!

    孟扶摇到那间,真力死死一收,全身血液刹那被狂猛的反弹真力激起暴涌,一口血迫到喉间!

    ----------

    孟扶摇诡异的看见隔时空的母亲,并为此险些神魂飞散的时刻,战南成正和长孙无极微笑寒暄,经过孟扶摇破澹台宇长鞭那一战精妙手法的展示,一直表现平平的巴古和一直表现精彩的孟扶摇的对战便实在没有了期待感,众人都错开了注意力,说闲话的说闲话,喝茶的喝茶,拉关系的拉关系,更多的爱八卦的人,却都将注意力转到那对著名的未婚夫妻身上。

    战南成便在问长孙无极,“恕我冒昧,听闻太子和佛莲公主定亲已久,为何至今没有大婚?朕还指望着,什么时辰叨扰一杯喜酒呢。”

    他呵呵的笑,全场各国皇族,大多听见了这句话,齐齐竖起耳朵。

    佛莲公主缓缓放下茶盏,直起腰,垂下眼睫,手交握着搁在膝上。

    整个大殿中,除了打架的那两对,所有目光中集中在长孙无极身上,原本有些喧闹的大殿,突然诡异的沉静下来。

    众目睽睽下,长孙无极沉默着,长久没有回答。

    天煞雄主 第十一章 此情深处

    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长孙无极。

    没有人知道此刻孟扶摇深陷险境。

    他们只是纯粹的好奇,并没有期望得到什么意料外的回答,只有佛莲,她跪坐案前,一动不动,手缩在衣袖内,衣袖却在无风自颤。

    那些目光笼罩下的长孙无极,沉默了一霎时辰,似乎在沉思什么,随即他一笑,提声道,“本宫和公主之间,已无……”

    他突然截住语声,霍然回首看向场中,随即身形一飘,飞快掠了出去。

    众人还在等他的回答,不防这个一直极其淡定的人突然露出了急若星火的表情,连话都只说到一半便飞了出去,都不禁齐齐露出愕然神情。

    佛莲的袖子,突然不抖了,她身侧凤四皇子转过头来,笑道,“这昭诩太子,怎么这么个性子……”他突然看见佛莲的脸,愕然道,“咦,妹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佛莲侧首冲他一笑,道,“哥哥放心,妹妹自幼有诸天神佛护佑,向来都是化险为夷的。”

    凤四皇子觉得这话答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又转头去看场中。

    佛莲稳稳的坐着,笑,笑出了几分寒意。

    ----------

    孟扶摇临阵收刀,巨大的反冲力量顿时全部加在她一人身上,她只觉得心中轰然一声,随即耳中一阵乱鸣,全身都被巨力重重一碾,碾得她一口鲜血激上咽喉,一仰身倒翻出去,而对面,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巴古突然动了,他跨前一步,手一伸,掌心里突然多了一只乌青的鬼头抓,一抓便抓向无力后退的孟扶摇前心!

    此时看客们方将注意力转回,随即便发现刚才还孟扶摇稳赢的战局刹那间天翻地霞,孟扶摇气势无匹的一刀突然在挨近对手胸膛时自动收回,随即便被狂猛真力反弹,半空里一个筋斗倒栽出去,而巴古的鬼头抓,流星赶月般赶上了她的胸口,眼看孟扶摇招式已老,好像还身受重伤,竟然无力躲避,不由齐齐惊“啊!”了一声。

    巴古露出了狞笑,孟扶摇半空中拼命挪身想要避开要害,却发现自己经脉刹那错乱,动弹不得。

    她绝望的闭上眼睛,眼睫合起那一霎,掠到紫影一闪。

    长孙无极到了。

    他来得像一抹飘萍般轻,出手却如巍巍山海一般坚实,衣柚一拂间横空一斩,刹那斩断巴古的攻击!

    风声停歇,风声歇而长衣舞,长孙无极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向前轻点,衣袖里伸出的手指,静静插在鬼头抓那个狰狞的鬼头双目间。

    巴古看着被插了双眼的鬼头抓,脸色慢慢变了,他森然抬头看向长孙无极,一字字道,“昭诩太子,阁下贵为大会仲裁,竟然插手争斗,公然袒护你无极一方,不觉得做得太过分了么?”

    长孙无极淡淡看着他,道:“本宫却觉得,本宫是在袒护你。”

    巴古阴冷的道,“太子这个玩笑不好笑!”

    “本宫也懒得和你玩笑。”长孙无极慢慢收回手,笑道,“我只问你一句,阁下当真是扶风国人么?”

    众人轰然一声,都讶异的瞪大眼睛,真武大会有严令,参加者的国籍不计瞒报谎报,一旦发现作伪,立即取消资格逐出大会,并予以严惩,如果这个巴古在身份上作假,那么根本没有资格留在这里。

    巴古脸色剧变,立刻道:“自然!”

    “哦?那么是本宫错了?”长孙无极一笑,突然看向巴古头顶,扬眉道,“那阁下那假发,怎么突然掀起一块了呢?啊,前额还有个印记?”

    巴古一惊,赶紧伸手去摸头,这一摸却没发现异常,他怔一怔,抬眼看到四周恍然大悟的神情,立即明白自己上了长孙无极的当,脸色瞬间惨青。

    长孙无极已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负手往回走,淡淡道,“阁下还是自己掀起你的假发来吧,若是劳动陛下的天煞金卫出手,只怕不太好看。”

    座中见识广博者看着巴古神情,也不禁相互交头接耳,光头,前额有印记的人,在整个五洲大陆是个特别的存在,也只有一种,那就是穹苍的苦行者,这类人奉行“苦修今世”,从不出没红尘,众人也只是听说而已,难道这个自称扶风国人的巴古,是那个最神秘国度的苦行者?而他假发明明没有异常,前额印记更没露出来,长孙无极又是怎么发现的?

    长孙无极头也不回往回走,巴古怔在当地不知动弹,忽听耳侧有人低低传音,道:“穹苍修行者向来不许涉入红尘俗世,阁下不仅犯了这真武大会的戒,更犯了穹苍例条,当真不怕本宫传信穹苍,为阁下请来一纸神谕吗?”

    巴古抖了抖,惊骇的目光投向长孙无极,这个别国太子,当真如传言一般的可怕,他那么小心,一直隐藏着身份混入最后一轮,直到刚才的魁首争夺战中,才稍稍使用了一点独属于穹苍的手法,并且也掩藏在类似扶风的巫术手段障眼法下,不想竟然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他下意识的目光向裴瑗一溜,又赶紧收了回来,怕又给上面那个窥测人心的长孙无极发现了,有心不承认死扛到底,却又实在畏惧长孙无极最后那一句话,犹豫的站在当地不知该作何决断,战南成沉着脸看着他,同长孙无极:“太子看如何处置是好?”

    “在下已尽仲裁义务,”长孙无极淡淡道,“严格说来,刚才巴古使用的已经不是武功,是禁术,亦是违背大会宗旨的一条,如何处置,由陛下圣裁。”

    “好”,战南成点头,道:“现剥除巴古……”

    “慢着!”

    说话的竟然是刚才长孙无极隔开两人后,一直半跪拄刀支地喘息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刚要坐回座位,听见她这一声身子一僵,再回首时神色如常,眼神却已满是无奈。

    他那眼神一掠而过,瞬间长睫掩下遮住眼中神情,平静的问:“孟将军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扶摇拄着刀,仰起头,狠狠咽下逼到咽喉的鲜血,大声答,“我不能白白被他暗算了!我要和他打到底!”

    满座震惊,看孟扶摇目光有如看白痴——巴古被取消争夺权,裴瑗和雅兰珠斗到现在还没休,看那两人都已精疲力尽,无论谁胜都将是惨胜,哪怕孟扶摇受了伤,再要夺这个第一都易如反掌,倒是这个巴古,状态极佳,又有一手诡异禁术,她现在怎么可能是对手?

    送到面前的魁首不要,却要到巴古手下送死?

    何况现在她再和巴古决斗,就已经脱离真武大会范畴,属于私人仇怨,不再受大会现则限制保护,会出现什么结果,真的很难预料。

    这真是个疯子!

    孟扶摇半跪于地,视满殿震惊于无物,只死死盯着巴古——她不是疯子,也不是吃点小亏就刺激疯狂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报复的傻冒,她只是因为,那一霎她真的看见了妈妈!

    不是幻影,不是虚拟,是真实的场景,她很确定那一霎的医院和母亲,并不是以往场景的回溯,那一刹她看见母亲床头边那拒子上的花,那是一技深红的梅花,是梅花。

    孟扶摇的手指,深深抠进金砖的缝,不那么用力,她怕自已的眼泪会立即泉涌而出,那样的泪光闪烁里,前生久违的记忆如画卷铺开,亮光一闪,门缝推开。

    门推开,那个女子轻盈走来,将一朵茉莉放进花瓶里,笑着亲了亲床上的病人,又仔细端详了花瓶里素淡的花朵,不满的嚷嚷:“哎,这花颜色太素淡,赶明儿家里院子里梅花开了,掐一枝最好看的插着,要最鲜亮的!”

    “行了,扶摇,你去吧,”床上的母亲微笑,“云南气候湿热,带点霍香正气水。”

    “哎!”她挥挥手,开了门出去,又突然探进头来,道:“不知道要去多久,万一有事耽搁了,梅花开我还没回来,叫隔壁强子给你每日换花。”

    “傻孩子,现在才夏天,哪会到冬天还没回呢?”母亲微笑……

    那是她和母亲最后的一次见面,相隔至今,十八年。

    那年,那个时空,关于梅花的约定,从此长痛于她心,那许多辗转难眠的夜里她无数次目光炯炯的坐起来,想,母亲是不是还在等她?等那朵永远不会由她亲手插上的梅花?而一直没有等到她的母亲,又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那些弦月微光的夜里细数离人的归期?

    就是那年夏,她刚刚定了职称,涨了工资,第一次有钱将母亲送进医院住院,她和她约好冬天时掐最美的那朵梅花,然后那个誓言被命运融化。

    然后,就在今天,在异世时空一个前世里再也不会想象出的决战的场合,在那个诡异的对手对她张开掌心的眼睛的那刹,她看见了那朵约定的梅花,看见了母亲,她清楚看见母亲靠在床头,微皱着眉叹息,看见她鬓边又多了许多白发,比她离开时多很多。

    正是因为这朵花和这样的母亲,孟扶摇才确定了巴古那双眼睛开启的世界,不是自己的回忆的倒影,而是真正的那个时空的影像投射,她甚至因此确定,前世时空和五州大陆确实不一样,现在的十八年,不是那里的十八年。

    母亲的病,活不过十八年,那只眼睛里看见的母亲,虽然老了些,也不是老了十八岁的模样。

    孟扶摇含着眼泪舒了口气,几乎要双手合十感谢上苍,前世和五州大陆不是一个平行时空!而母亲还活着!她一直以来,那已经快要绝望的坚持,今日终于被证明了,没有错!

    正因为如此,她不能放走巴古,这个唯一给了她希望的术士,她要在他身上得到母亲更确切的消息!

    孟扶摇支着刀,微微喘息的站起身来,“弑天”平指,毫不犹豫指向巴古。

    她不看长孙无极——无论他答不答应,都不能阻止她刀锋所指。

    长孙无极却在看着她。

    看她眼底的泪花,看她执拗的神情,看她摇摇晃晃却决不后退的站姿,看她全身都在发抖唯独伸出的刀锋平定如一泓深渊。

    他用眼神微微叹息,那眼神里疼痛如流光掠过,他看着她像看着沙漠里的绿洲,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似乎刹那相望,却又远如千里。

    然而爱她,哪怕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命运的失重掉落,也得,放她飞。

    大殿沉静如水,所有人在等待一个回答。

    长孙无极最终平静的答:

    “既然孟将军提出挑战,那么,请便。”

    ----------

    孟扶摇吸一口气,她突然有点想哭。

    长孙无极要说出这句话,很难吧?

    她似乎总在为难他。

    要他不停的面对抉择,要他在保护她和放飞她之间踌躇,要他在服从自已的心和成全她的心之间无休无止的为难。

    有一种放手,难过拥有。

    孟扶摇轻轻咽了口唾沫,将口中的药丸咽下,刚才,长孙无极掠下场中,横袖一斩的刹那,趁那风声将歇未歇,负在身后的手,将一枚药丸弹进了她怀中。

    她半跪在地不动,也是为了更方便的将药送入口中。

    眼见魁首将要到手,他一番苦心却又要被她付诸东流,孟扶摇轻轻笑起来——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在那样的笑容里,她深吸一口气,全力压下内腑里翻涌的血气,轻拭刀锋,手指在极度锋利的锋刃上掠过,一掠便是一道血线。

    深黑刀身,刹那大亮,泛起微微红光。

    以主人之血喂神兵之器,可破邪术。

    红光越来越亮,黑色的“弑天”尝遍敌人之血,第一次领受主人血液,辉光愈盛,艳红夺目。

    巴古注视着那柄看起来平平无奇却突然华彩万丈的刀,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微微一变。

    只是他分神的那一霎,孟扶摇立即动了。

    她扬刀,劈地!

    黑红刀光携千钧之力,如一道九天雷锤,重重轰在地下!

    “嚓——”

    质地极其坚硬的金砖地,被这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劈,硬生生劈出一道狭长的深沟,砖屑飞溅中,一道灿亮的白光如瀑布泉涌,呼啦一下从贴地的刀尖蹿了出来,转眼间穿越深沟,直达巴古脚下!

    没有人可以把武功练到脚底!

    如此刁钻古怪的角度!

    巴古全身都在戒备着孟扶摇看来注定气势凌厉的一击,却没想到她竟然会把凝尽全身力量的一击用来劈地,刚刚一怔,那亮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白光已经到了脚底,“破九霄”第六层的迫人威力,没有人敢于硬接,巴古“嗷”的一声,下意识的直窜而起。

    他应变极疾,跳起的那一霎,鬼头抓霍然张开,鬼头眼睛虽然被长孙无极插碎,但是血口深处,竟然也是一双诡异的眼睛!

    孟扶摇却已经不在他对面,她在他的去路上等着他。

    她一劈裂地毫不迟疑,立刻纵了出去,身形飞燕般一展已在巴古头顶,头下脚上,正正和火箭般拔地而起的巴古对冲到一起!

    我在你头顶,你有本事脑袋上也刻眼睛!

    咱俩脑袋相遇,看谁脑壳硬!

    孟扶摇森然一笑,“弑天”横卷!

    这一卷如迎风之旗,满身里卷起浩荡罡风,那风却不是无形之风,风如飓风,起初中心灿亮边缘浅白,那是“日升”和“月魄”的真气精华,随着她身形一展,那灿亮和浅白突然各自延伸,如扇面辅展,刹那间溶成一片纯净如一,如牛乳一般的莹润的白,然后,再在那如沧海怒吼的狂风里,如极光一般灿然大亮。

    亮到极处时,白光又逝,那风,却更加猛烈了几倍!

    “日升”、“月魄”、“大风”三种绝顶真力,在孟扶摇陷入绝境拼命之时,终于完全融合!

    极致神功三合一,日月之下,四海罡风!

    呼啦一声,正在慢腾腾拼命纠缠对战的裴瑗和雅兰珠,齐齐被横扫出去。

    哧的一声,正殿丹墀下那对重达千钧岿然不动的黄铜龙首巨鼎,突然慢慢的向后退,步步后移,所经之处留下一道沉重的擦痕。

    呼呼几声,满殿案几上的杏黄锦围都被卷起,在空中浮沉激荡,盘旋飞舞,天女散花似的煞是好看,可惜就是连同带落了几上果品茶盏,呯里砰啷碎了一地,瓷片碎屑在地上骨碌碌的滚,溅了一地碎玉也似。

    战南成正在喝茶,不防这风突然涌起,杯中滚烫的茶水竟然全部竖了起来,他怕被烫着赶紧松手,茶杯落下,水竟然和茶杯分离,依旧是一道水柱激到他眼前,战南成躲避不得眼看还是要被烫着,一只手轻轻伸出来,接住茶杯向上一迎,稳稳将一杯茶再次递进他掌心。

    战南成松一口气,勉强抬头微笑道:“多谢太子,这风……太古怪了……”?

    长孙无极竟然没有答他的话,他转过头去,看着那风的中心,眼神里微徵担忧。

    ----------

    此刻,风起!

    女子们惊惶掩紧裙裾,男子们愕然仰头张嘴。

    看着满殿激荡的风的中心,竟然是静态的,平和的,所有繁复的动作最后都化成了一个动作——孟扶摇倒立于巴古头顶,刀尖插入他头顶心。

    一缕鲜血从巴古头顶缓缓流下,很细——孟扶摇那一刀,只插在他的头皮,并没深入。

    风声渐歇,她轻轻落下,一落地便是一口鲜血喷出,倒比巴古失血更多。

    然而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刀尖下移抵在巴古眉心,她低低道,“你那眼睛……是什么禁术?”

    巴古默然,嘴闭得很紧,孟扶摇森然道:“只要你给我再看一次刚才那场景,我就不杀你。”

    巴古抿了抿嘴,似在犹豫。

    玉阶上一直平静观战的长孙无极,手突然按在了案几上。

    他看着巴古,眼神淡淡没有表情,掌心贴近案上,那里,是一对他刚才抠下来的鬼头抓之眼,他将掌心覆在鬼眼之上,轻轻一按。

    巴古突然痉挛起来。

    他在孟扶摇刀下痉挛,全身如被牵机般,四肢古怪的微微抽搐,呼吸急促面色紫涨,目中神采却突然大亮,他喉间发出“荷荷”的低声,慢慢的扭着身子,似乎想转身去寻找什么。

    孟扶摇顿时急了,刀尖一刺,刺入他眉心一分,怒喝,“你干什么!”

    她本就重伤,拼尽全力一招制敌早就真力枯竭,此刻心火一动,又是一口鲜血,溅在巴古脸上,还有些星星点点落在地下。

    血色艳红,灼人眼目。

    玉阶上长孙无极的手,突然停了停。

    他的目光在那血色上转了转,又在孟扶摇苍白如纸的脸色上掠过,眼神里飘过一丝黝黯而疼痛的神色,他缓缓将手松开,随即停了停,看看巴古,又往下按了按,然而当他看见孟扶摇那般焦灼神情激动眼色,他的手又顿住。

    在停下与继续间辗转。

    如是三番。

    刹那仿佛千年。

    那般细微的起落,仿佛只是指尖无意的轻弹,无人注意到这一刻如蝶落花如风行水的浅浅动作里,一个人内心的无穷挣扎。

    最终,长孙无极缓缓放开了手。

    他闭上眼,没有人听见那一声悠长的,心之叹息。

    ----------

    手松开,巴古恢复正常,而且似乎也忘记了刚才那一霎的扭动,他睁开眼,看着孟扶摇,突然道,“看见又怎样?不如不见。”

    “那是我的事!”孟扶摇抵紧刀,一口口咽下激涌的血,怒喝,“想死就快点!”

    她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连话都说错了,巴古直了直脖子,似乎想要反抗,目光触及孟扶摇火般炽烈的眼神,倒被灼得一跳,半晌道:“我的能力,只能给你看很短的时辰。”

    “成!”孟扶摇体内烦躁欲焚,五脏六腑都似被大力揉起卷压再不住乱晃,撕裂般的剧痛,她死死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在下一个瞬间昏过去,她还没看到自己拼命要看的,怎么可以昏?

    两人在殿中僵持在那里,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以为孟扶摇又犯了上次打败轩辕昀时那毛病,便又笑谈起来,凤四皇子接过太监捡回的锦布铺在案上,撑着胳臂对佛莲笑道:“这个孟扶摇,着实强悍,听你说,见过?”

    “应该是他。”佛莲紧紧盯着孟扶摇,道:“这位易容过了的,但是哥哥你知道的,我善于嗅人气味,他先前走过我身侧,我闻见那气味和大德寺前救我的那位一样。”

    “那下场了你得去谢谢他,”凤四皇子道,“这么个人才,今日一战必将名动天下,你借着这一面之缘,早点博个交情也是好的。”

    “哥哥说的是。”佛莲抿了抿唇,笑,“如此人物,怎可不见?”

    她笑意凉凉,很标准的高洁莲花之姿,如风行水上,莲枝摇曳,曳出碧裙千层光影变幻,那些翻覆的层层绿叶间,无人得见悄然滚落的露珠。

    那些熟悉的气味啊……在不该出现的人身上出现了呢!

    ----------

    巴古终于再次对着孟扶摇张开掌心。

    “眼睛”一眨,幽光再现。

    时空被神秘的禁术劈开一道裂缝,隔世的画卷缓缓拉开。

    还是那间病房,依稀是傍晚的天色,昏黄的光影投射在洁白的被褥上,射在母亲白发隐然的鬓边,母亲神情专注,在看一本书。

    那本书很日,边沿已经卷起,还有点脏,封面花花绿绿,还画了只歪歪斜斜的小鸭子,其画功之拙劣,无与伦比。

    鸭子旁写着一行很烂的字,大大小小不一:孟扶摇的书,谁偷揍谁。

    孟扶摇的眼泪,刹那奔出。

    那是她的书,幼时唯一一本儿童读物《小王子》,母亲连加了一个月的班给她买的,她爱若珍宝,每日里翻上无数次,还要加记号,母亲说画个龙,因为她属龙,她不喜欢,龙长得蚯蚓似的,她喜欢毛茸茸的鸭子,于是决定自己以后就属鸭子。

    怕人偷,她还加上几个字,如果没记错的话,母亲手指挡着的那块地方,还有个骷髅头,画了个红笔的叉——诅咒,谁偷毒死谁。

    骷髅头旁有小瓶子——“敌敌畏”,“必杀死”

    呵……从小看大,她是个心性多么残忍地娃啊……

    孟扶摇含泪轻轻笑起来,她看见那本书,比印象中的更旧些,那些破烂边角都被小心粘补过,还是有些捧不上手,书大概被母亲摩挲得多了,边缘发亮,她看见母亲的手指,细细的摸过那只丑陋的鸭子。

    那那手枯瘦,属于病人的苍白色泽,指节凸出,满是针扎的淤痕。

    孟扶摇颤颤的伸手,想要握住那睽违了十八年的手,却摸进了一怀破碎的光影,母亲虚幻的动荡起来,她赶紧缩手,不敢再惊破这一霎的场景。

    那近在咫尺的,摸不着。

    母亲还在看着那鸭子,满是爱怜,仿佛看见散发着奶香气息的女儿,伏在她膝前,依依呀呀的在画图,属于女儿的手泽香气,历经多年后似乎遗香犹在。

    她摸着那鸭子的手,突然缓缓向前一探,似乎也从那般稚嫩的笔画里,摸出女儿的轮廓来。

    然而也,摸不着。

    隔着时空,一对母女的触摸,彼此错过。

    孟扶摇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情然滚落,再混着嘴角血痕,化为粉色溪涧,落上衣襟。

    小王子说——正因为你在你的玫瑰上花费了时间,所以才使她变得如此名贵。

    正因为那十八年的坚持如此艰难,所以此刻的孟扶摇的眼泪重逾千钧。

    满殿沉寂,人人失声,他们不明白孟扶摇在做什么,只看见她定在巴古身前,突然落泪,人们疑惑的看着她,却为她眼神里的巨大的凄凉和疼痛所震撼,不自禁的沉默下来。

    长孙无极半侧着脸,素来稳定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他放开手中一直平静端着的茶盏,将手拢进了袖中。

    有一种疼痛,他无法分担,却不能不陪着一起痛。

    孟扶摇却突然不哭了。

    时间宝贵,眼泪会让视线模糊,看不清母亲的脸,那太浪费了。

    她努力的眨眼,扑簌簌眨掉眼泪,随即听见砰嗵一声响,那间病房的门被撞开,光影里有一大堆人闯进来。

    当先的那个,好生肥硕的身材——胖子。

    古墓里哭爹喊娘遇见塌方的胖子,险些被孟扶摇戳了菊花的胖子。

    他身后跟着小李、老汪、大头……都是考古队的同事,胖子手里居然抱着个火锅,小李拎着大袋的保鲜食物,他们欢笑的撞进来,为刚才还凄清冷寂的病房添了几分红尘的喧闹,他们摆开火锅和羊肉片,大声嚷嚷:“今天冬至,阿姨和我们一起吃火锅!”

    病床上的母亲含笑抬头,说:“又劳烦你们来看我……”

    “阿姨别客气,该当的,孟扶摇那家伙不在,我们……”话说了一半的小李,被人捅了一下,赶紧闭嘴。

    母亲还是在笑,将那本书仔细的合起,轻轻抚摸那封面,说:“她在呢……她在我心里。”

    妈妈……

    孟扶摇忍不住向前一冲,便要扑进那隔世的温暖和向往里,不防眼前光影一颤,水波纹似的动荡几下,随即所有的场景渐渐淡去,化为白光消逝。

    孟扶摇大急,急忙伸手一抓,却只抓着冰冷的虚空,险些把巴古的鼻子抓掉下来。

    巴古一脸的汗,看出来能维持这么长时间他也已经到了极限,他手心一拢,道,“你答应放了我。”

    孟扶摇盯着他,犹自打着自己的主意。

    巴古看着孟扶摇眼神,似乎悟到了什么,急忙道:“这种禁术,我一生里能用的次数只有三次,刚才就是第三次,你不要再多想了。”

    孟扶摇一瞬间万念俱灰,万念俱灰里又生出满心仇恨,她霍然抬头盯着巴古,眼神像饿了半个月的狼,看得巴古浑身一颤,大声道:“你要失信!”

    孟扶摇却突然将他一推,道“滚!”

    她像个泼妇一样把巴古狠狠推出去,一连串口齿不清的大骂:“滚滚滚滚滚滚滚!”

    巴古白着脸,眼神青灰的盯着让他在天下武者面前丢尽颜面的孟扶摇,手指节握得咯咯直响,突然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森冷的刺着,芒刺一般戳得生痛,他回身,便看见玉阶上的长孙无极,安然高坐,居然在向他微笑。

    那笑意看得他抖了抖,再不敢做什么,快步低头走了出去。

    场中,此刻只剩下了孟扶摇和裴瑗——雅兰珠在刚才孟扶摇一招起风的时刻,便被卷出了场外,她内力不足,早累晕了,裴瑗趴在地上喘气,她五个指尖都呈鲜红色,却又不是鲜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裴瑗趴着,孟扶摇蹲着,一个趴着似乎再也挣扎不起,一个蹲着不停的吐血。

    真武魁首争夺战,此刻终近惨烈的尾声。

    到了这时候,众人反而不知真武魁首到底会是谁了——本该毫无疑义拿到魁首之尊的孟扶摇,看那个样子谁过去一个指头都能推倒,此刻她们两人,纯粹就看运气,谁能拿出最后一分力气将对方推倒,谁就赢!

    孟扶摇抱膝蹲着,在自己的一滩血泊前痴痴的看自己的影子,这里面的人是谁?当初的那个红发魔女又在哪里?

    她看得如此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侧起了惊呼,裴瑗以肘支地,正挣扎着爬起身来。

    她爬得极慢,挣扎起半个身子又立即倒下去,然而她喘息半晌,却又绝不放弃的再次支起身子。

    她挣扎了足足一盏茶时辰,终于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孟扶摇却始终蹲着不动,她似乎研究自已的影子研究得浑然忘我,她如此不甘——那血泊倒映着这金殿藻井,四壁腾龙,却再也倒映不了她想看到的人和事。

    她痴痴的,指尖蘸了血,在地下慢慢勾勒,一个圆的……一个弯的……

    有人在耳边不断轻声呼唤,试图在关键时刻唤醒她,那是属于他的优雅醇和的语音:

    “扶摇……”

    裴瑗喘着气走近来。

    ……再一弯过去……然后两个小三角……

    “……扶摇!”

    裴瑗终于走到孟扶摇身后。

    孟扶摇心无旁骛的继续……还差一笔,画出蹼来……

    大殿之上,名贵明亮的金砖地上,众目睽睽下,那幅敌人逼近之下笔力幼稚的画,终于完成。

    鸭子。

    最后一笔画完,裴瑗的手掌也抬了起来,五指指尖鲜红若血,血沙一般当头向孟扶摇插下!

    “……扶摇!”

    孟扶摇霍然抬头!

    然后她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身子立即滑出,裴瑗骤然失去她头顶的目标,重心不稳向下一倾,前心和孟扶摇滑出的身子刹那交错。

    刹那,交错。

    黑光一闪。

    一抹锦带似的鲜血随着黑色刀光悠悠飘洒开来,再大蓬的激到半空,热烈而蓬勃,如一束火焰飘摇的火炬。

    燃烧掉一个人身体里全部的生命的火炬。

    裴瑗的咽喉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啊”的声音。

    那一声呢喃如梦,梦境刹那破碎融化在森冷虚空。

    她软软的倒了下去,像一朵突然开败的花瞬间枯萎,或是一缕云被山风吹走,甚或是哪一年的北雁在壮阔的天际刹那飞远,只是再也没有飞回的那一日。

    二十一年韶华结束于今日,那些爱而不得得而不能爱乱麻一般的恩怨纠缠,如束丝遇见利刃,“铮”一声,全断。

    徒留回音悠长,散在风中。

    也许,从她遇见她,从玄元山后山里那一拂,人生的万丈的深崖早已注定。

    因为一个她在乎而她已无心的男子,她们碰撞至今,然后,她落在中途,而她,吹干剑尖的血继续向前。

    世事如此空旷而又如此狭窄,容得下沧海之阔天涯之远,容不下狭隘的心机和阴私的算计。

    裴瑗躺在地上,觉得四周都起了风,悠悠的荡着,要将自己吹过西山去,又觉得极度的热里生出极度的冷,那冷似是初见他那一年的雪,一层层覆上眼眉,她冰凉的手牵在师博手里,怯怯看陌生的庭院,而梅花树前扫雪的俊秀少年回过头来,一笑如春日初融。

    他说:师妹,早。

    那年的她,看着他,忘记了回答。

    裴瑗微微的笑起来……怎么可以不回答呢?这一生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闭上眼,呢喃:

    “风大雪寒,师哥……保重。”

    ----------

    真武之争,落幕!

    不过是血泊里最惨烈的结果。

    战南成张了张嘴,几次都没能将那句恭喜说出口,一片静默里半晌战北恒才涩涩道:“无极,孟扶摇,胜!”

    看客们立即热闹起来,对着那些鲜血和尸体现出虚假的繁华和欢喜,很多人拥上来祝贺,隐约间战南成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什么宫庆功宴,那些不厌其烦张着的嘴和喷出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将孟扶摇淹没,她茫然的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些混账在说些什么,吵得她头昏,还有,居然踏坏了她的鸭子!

    有人挤上来,牵过她的手,是勉强恢复过来的雅兰珠,她一一推开那些人,不管那些看客都是什么样的煊赫身份,毫不客气的嚷:“让让,我们要回家!”

    我们要回家。

    可家在哪里?

    孟扶摇就这样茫然着,漂浮着,被雅兰珠拉了出去,她隐约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温暖又疼痛的桂在她背后,丝丝缕缕不肯扯去,却也没有力气再去理会,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然后倒头睡一觉,也许在梦里还可以重温刚才看见的一切。

    人群让了开来,她们行到殿外,却依旧有人不知趣的拦在面前,月白绣莲的精致裙裾微微飘拂,静雅如莲。

    那朵莲花圣洁的道:“恭喜孟将军夺魁,本宫在此相谢当初相助之恩,并在磐都醉香居设薄宴以待,为孟将军……”

    “你可不可以闭嘴?”

    佛莲愕然失声,孟扶摇抬起头来,眼底全是血丝,她兔子似的看着她,硬是看出狼的眼神来,她咬牙,极度清晰的道:“烂莲花,求你,你去全世界人面前装纯都成,但是请不要装到我面前来,尤其是现在!你知不知道,我他妈的一看你装我就想吐?我今天吐的已经够多了!”

    佛莲如被锤击,白着脸色连连后退,拼命扶着柱子才让自己没倒下去,再开口时声音都变了:“你……你……”

    “我讨厌你,就这样,”孟扶摇直直走过去,撞开她的肩:“老子心情不好,活该你倒霉,说句脏话给你听。”

    她转头,和佛莲近在咫尺,她笑得白牙森森,在她耳侧低低道:“莫装B,装B被雷劈!莫装纯,装纯被人轮!”

    哈哈一笑,又笑出一口血,孟扶摇一抹嘴,舒展双臂大步出去,道:“痛快!”

    不管那朵莲花如何的抖成了雨打残荷,孟扶摇头也不回的一路出殿,过一重重宫门,在那些或羡慕或惊讶或嫉妒或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这为之流血拼命的修罗场,那一层层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黄昏的日光被晚霞照得如同艳红锦毯,长长的甬道伸出去,一望无际铺开在她面前,那样的路终于踏在她脚下,她终于走到今天,她终于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老天玩笑的给了她一个附赠品,犹如玩具盒里跳出来的惊喜,弹到了她的心最痛处,痛得她满腔鲜血。

    出宫,跨上马,她道:“珠珠,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雅兰珠担忧的看着她,刚要拒绝,突然侧了侧身子,道:“你小心点。”

    孟扶摇点点头,一扬鞭,骏马飞驰,泼刺刺穿越人群,穿过天街小巷,穿过万家灯火,直驰旷野,向着最接近苍穹的方向。

    城门十里处,一处小小的山包,一弯溪水迢迢流过,夜色里粼光闪闪。

    她下马,痴痴的看着,记忆中老家也有这样一泊水,纯净清澈,小时候她常在里面摸鱼。

    夜风轻缓,飞花零落,这个凉薄的夜,谁会在烛光摇影里照亮迷失者的路,谁会用自己的体温来捂热迷失者寒冷的心事?

    身后突有人缓缓靠近,轻轻道:“扶摇,勇者不畏哭。”

    他声音轻而温柔,带着人生风霜里积淀而出的凝定不惊的醇和沉,只是今日这一语依旧带了感同身受的疼痛,仿佛温润的玉石裂了缝,折射出更为璀璨而温存的美。

    孟扶摇霍然转身。

    扑入那温暖的怀中。

    天煞雄主 第十二章 唇齿缠绵

    她扑在他怀中。

    此生里眼泪从未这般不值钱过,瀑布般的大股大股向外涌,瞬间湿了他肩头,那一片浅紫成了深紫,和小溪旁生着的紫色兰草一般的色泽。

    孟扶摇死死的埋在长孙无极怀里,将自己的眼泪鼻涕和鲜血毫不客气的蹭了他一肩,她呜呜噜噜的哭,要借着这人看来虚幻其实却无比真实的怀抱,将自己十八年来无处发泄的一腔积郁都泼洒出来。

    她哭:“她白发又多了……”,

    她哭:“好歹给她住到冬天了……”

    她哭:“我看见她生老人斑了……老人斑……”

    她哭:“看样子烈士是到手了,不然哪来的钱住院呢……”

    她哭:“胖子他们还算有良心,知道去陪她……”

    她哭:“一群傻帽,火锅,火锅她能吃吗?”

    她哭:“谁给她擦身洗澡呢?那群粗手笨脚的护士吗?她们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她那么自尊的,有些事……有些事谁帮她啊……”

    她哭:“她还在等我呢……”

    最后一句让长孙无极身子颤了颤,孟扶摇立即住口,她哭了一阵,心头的积郁如被水洗过,透出点月白天青的亮来,也隐约想起,有些事,还是不能痛快的说太多的。

    她那个回归的执念,此生难以对人言,对敌人,说出去不啻于自找麻烦;对朋友,还是找麻烦——长孙无极算是诸人中智慧最具,最通透大度思想开明的一个了,他懂得让她飞,懂得给她自由,然而就算他,也绝不可能愿意她飞出五洲大陆,飞出这个时空,永远的飞出他的生命。

    有些疼痛,只能自己背。

    孟扶摇举起袖子,擦擦眼泪,随即腿一软便往地上栽——她提着的一口气泄下来,再也没力气了。

    长孙无极一伸手拢住她,就势抱住她坐下来,坐在初夏的夜的草地上,抱着她,静静看这夜月朗风清。

    月弯如眉,浅浅一蹙,薄云如纸,透出那点玉白色的光来,身周流萤飞舞,溪流涂琮,紫草散着淡淡幽香,夜虫伏在草中不知疲倦的低鸣,音质脆而明亮,一声声玉槌般的敲击这夜的幽谧。

    旷野里风有些大,吹得人衣袂鼓荡,月光下两团影子粘合在一起,却又轮廓历历分明,属于他的和她的,一丝一毫也错不得,两个人这般相拥着看月光,都看得眼底潮湿,原来这般的深邃和广袤里,一个人或两个人,也不过是两颗石子,沉在岁月的深渊里,身周是永无止尽的遥远、寂寞、和荒芜。

    长孙无极的淡淡异香在这冷处反而越发浓了些,而远处不知道是哪家禅寺,传了悠远的钟声来,孟扶摇迷迷糊糊嗅着那样的香气,听着那清凉宏大的钟声,心底走马灯般的掠过那些前尘旧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迷离游走,恍虑间若有所悟,却又一片空无。

    听得长孙无极轻轻道:“扶摇。”

    孟扶摇轻轻“嗯?”了一声。

    “世人苦苦执念于得到,为此一路奔前,其实得到就在近处。”

    孟扶摇偏了偏头,反应有点迟钝的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扶摇,你可有执念?”

    孟扶摇老老实实的答:“有。”

    “我也有。”长孙无极仰起头,向月轻吁:“小时候,我希望母后不要总对着我叹气,让我觉得她从来不曾欢喜过我;少年时我想找到我可以保护的人,好让我觉得我还是被人需要的;再后来,我突然发觉,我所寻找的一直就在近处,而前方的路那么远,我希望能和她一起永远的走下去。”,

    孟扶摇默然,良久轻轻答:“有些路,是注定要一个人走的。”

    头顶上,那人长久的沉默着,于烟月溶溶中沉默出难言的孤清来,而四野空旷,远处花树被风吹过,落花如雪。

    孟扶摇闭着眼睛,只觉得心中似酸似苦,那点苦浸入内脏来,那样复杂的滋味,命运如此不肯温顺,如蹲伏在暗色里不愿被驯服的兽,她自己被咬得遍体鳞伤也就罢了,还无法避免得害得无辜的人也因此受伤。

    实在无颜再在长孙无极的温暖里贪恋下去,她挣了挣身子欲待起身,却被长孙无极更紧的抱住,她侧身去推他,长孙无极却突然趁势扳过她的肩。

    眼前光影一暗,他的唇已经温温凉凉的落下来。

    落在她的唇。

    缠绵。

    那般旖旎的唇齿滋味,明明只喝了茶,不知怎的带了几分馥郁而醉人的淡淡酒香,由一种柔软辗转向另一种柔软,由一种纠缠潜近另一种纠缠,他的吻是风是月是云是雾是一切造物中最纯净的自然,梦境般无声潜入,一寸寸将她的世界填补,她荒芜他就饱满,她干涸他就润泽,清洁如许却又浓厚如斯。

    仿佛与第一次温泉拥吻一般,他依旧如此深情幽婉,吸吮辗转间轻柔如花间词人笔下诗行,然而那吻却又渐渐生了力度,疼痛的,带着挫折和抑郁的力度,他似乎欲将这般的力度永久的覆上她的唇,好让她长远的记住属于他的味道和记忆,那些唇齿的相遇与邂逅,每一次都如电光相击,碰撞出无声的呻吟和颤栗,她因此喘息渐急,那喘息却又被他毫不容让的堵在了彼此契合的双唇间,他一点点的吻去她唇边未拭净的鲜血,再将那般咸甜的滋味与她共享。

    感觉到身下人的挣扎,他拢得更紧,相遇至今他放开了她太多次,放她由着心去飞,摇曳的翅尖如刀掠过心间,裂出血迹殷殷,今夜他却不想再放,便勉强她一回也罢!

    他不要这人生长亭短亭,不要这人生电急流光,如果终有一日心血化碧,他成为她被遗忘的时光,那还有这夜的带血的疼痛的吻,来记取这翻覆沧桑的一程。

    那样沉重而凶猛的吻,不再是素来优雅从容的长孙无极所有,却又真真实实的碾过孟扶摇的心,她闭着眼,终于放自己彻底的软下去,腰在他臂弯里不住后折,弯成垂柳一般的弧度,眼底的泪,却渐渐沁出,细流般无声落入长孙无极唇角,再被他含血吻去。

    四野花落如雪,夜来长风拨弦,溪流边青柳繁丝摇落,飘入更远沉静春山,月光自春山之巅掠过,在茸茸碧草间如水起伏,照亮跪坐相拥的人,照亮她颊上的泪和他唇间的血,照亮她在他怀轻轻颤栗,肩膊精致清瘦,如一只欲待飞起却又无奈牵绊的长空之鹤。

    这一吻漫长如此,这一吻短促如此。

    他终于放开她,将吻一路游移向光洁如玉的额,轻轻一触,随即抵着她的额,不动。

    两人呼吸相闻,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孟扶摇低低的喘息飘散在寂静的四野,脸色苍白中终于泛起欲醉的酡红,那般难得的眼波流动娇媚如春,难以比拟的艳光。

    长孙无极深深看她,低低道:“扶摇……你要我拿你怎生是好……”

    孟扶摇沉默着,良久笑了笑,道,“我发觉我们之间,连那句随缘都不能说,有些东西,从一开始,老天爷就没有给。”

    她颊上晕红渐去,眼神由迷乱恢复清亮,直起身,跪坐着慢慢整理自己乱了的发。

    是的,不能说,不能放纵,不能沉迷,如果从前,她还曾因为那些时空变幻现实阻碍,犹豫自己的坚持是否值得,产生过动摇之心,然而从今日开始,她再也不会折回前进的路。

    妈妈在等她。

    她最畏惧的十八年光阴,已经确定了不会再是隔开她和妈妈生死距离的障碍。

    那还有什么理由,阻止她奔回的路途?

    长孙无极缓缓放开手,那般无奈苍凉的手势,在虚空中轻轻一挽,却只挽了这夜露少许。

    对面的人儿,沉静而悍然,那沉静里是不容更改的决心,那悍然里是绝不犹豫的坚持。

    他默然的看着孟扶摇,看着自己的放手得来的苦果,那苦果只能咽在自己心底,那般梗梗的,堵在心的通道间。

    半晌他道:“扶摇,我亦不放手。”

    换得她一声悠长的叹息——有何可说?有何可劝?正如他劝不了她一般,她亦无法自私且假惺惺的去劝他。

    长孙无极却突然笑了笑,道:“我相信诚心天地可感,我相信纵然世间有命运主宰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也终究会有办法打破它。”

    他轻轻牵过孟扶摇,道:“睡吧,你累了一天,有些事,想多了也伤人,先忘却的好。”不容孟扶摇拒绝,他手指一拂,又习惯性点了她睡穴。

    看孟扶摇噙一抹苦笑沉入睡眠,长孙无极伸手,缓缓抵在她后心,闭目,真气流转一周,在她丹田之内飞速的转过一圈。

    良久他松开手,静静俯视孟扶摇睡颜,手指温存抚过她微肿的唇,轻轻道,”

    “既然注定如此,且让你飞得更高,与其看你在执念折磨下挣扎苦痛一生,不如助你,冲破青天。”

    ----------

    那日之后,孟扶摇回到战北野的密宅养伤,她对外间盛传的真武魁首诸般传言毫无兴趣,每日只在拼命练功养伤,她的“破九霄”进了第六层,也将大风月魄的真力和“破九霄”顺利融合,其实她自己一直有些奇怪,按说她应该没有这么快就能融合那三种顶级真气,事实上她做到了,果然还是死老道士说的对,只有在不断的濒临生死之境的战斗中,才能更快的激发并提升自己的潜力,达到寻常修炼不能达到的速度,据死老道士说,他二十四岁时练到第六层,在本门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引为奇迹,如今前无古人还算,后无来者可就没他的份了。

    孟扶摇想到老道士吃瘪,心情甚好,只是她虽然顺利提升,受伤却重,融合的真气也不稳定,时有时无,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休养,如今她目标已定,只剩下心无旁骛的修炼,而在“破九霄”未臻圆满之前,她不会心急火燎的贸然跑到穹苍,机会只有一次,她一旦去穹苍,就绝不允许自己失败!

    那么,还是按计划做自己想做的事,养伤期间,在天煞搞搞破坏。

    长孙无极“回国”了,战北恒亲自将“回国”的长孙无极送出磐都,临别相赠香车一辆,里面全是天煞贵族女子托他转送的荷包啊玉佩啊肚兜啊如意啊等等,长孙无极不以为意一一笑纳,真的带着那香车走了。

    这只是明面上的,事实上……孟扶摇叹口气——那人换了张脸呆在她身边呢,据他自己说,他父皇近日身体好转,已经能视事,否则他也很难赶来天煞,既然大老远来了,歇一阵再走。

    孟扶摇不觉得他有什么歇的必要,不过看他气色却不太好,想着人家奔波千里来了自己赶人实在太过无耻,也就默然不语。

    轩辕韵也走了,这是个真走的,她父王回国她不敢不跟着回去,临行前眼泪汪汪的又想来见宗越,孟扶摇那日金殿比武之后昏昏糊糊的回来,也不知道两人谈得怎样,自认为想必地下党已经对上暗号接上头,自作主张的放她进去,结果药圃里轩辕韵被一群宗越最近试养的毒蜂蛰了回去,而孟扶摇当晚的药汤,色泽形状和气味都无限度接近某人体排泄物,臭不可闻。

    宗越倒是老样子,那声“阿越哥哥”除了在初初唤出时,激起他眼底波澜和疼痛过,之后便仿佛风过无痕,他的心思像午夜里遥远的荒村里的一盏灯,看似清晰温暖,却又遥远无声。

    休养了几日,她便接到了战南成的邀宴书,临行前长孙无极提醒她:“战南成确实有意延请你,我教你的诸如兵法之类好好表现,政事却不需要精通,战南成需要的是可以笼络的、智慧尚可的勇武之将,不是文武全才璇玑在握的人杰,你不要逞能过头。”说完又塞了样东西给她,道:“如果发生一些让你很愤怒却又无法反击的事儿,你再打开。”

    搞诸葛亮锦囊妙计啊?孟扶摇嗤之以鼻:“我这辈子会有‘很愤怒又无法反击’的事吗?”话虽这样说,还是应了,揣着请帖和雅兰珠去赴宴,宫门前遇见香车宝马擦身而过,香车之侧有天煞官员陪着,马车经过她的时候停下来,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探出头来打招呼:“原来是孟将军,去赴宴的吗?”

    孟扶摇抬眸,对上凤四皇子客气的笑靥,长孙无极“走了”,这对兄妹还没离开?看这弱鸡的样子,还不知道她恶骂烂莲花的事?烂莲花呢?这几天八成都躲在屋子里在哭吧?

    想到曹操曹操到,马车车帘突然一掀,佛莲半张脸掩在马车后,笑吟吟向她道:“孟将军,好巧。”

    她笑得依旧雍容圣洁,气韵祥和,并且还是那种和长孙无极形似而神不似的尊贵优雅。

    孟扶摇瞪着她,“咝”的一声,一口凉气从头顶凉到脚底。

    妈的,这辈子她从未服气过哪个女子,现在她服气了凤净梵!

    一个女人,被人骂成那样,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居然还能对着骂她的人笑得出来,真是不可思议,是不是那天她实在伤重骂错人了?还是烂莲花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还是她的脑子会自动清屏,将所有不和谐字眼全部删除?

    然而烂莲花下一句话完全破灭了她的幻想,孟扶摇听见那句话甚至觉得眼前一黑——这世上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强大哇……

    佛莲微笑道:“孟将军伤可好些了?净梵正想着,那日净梵实在是失礼,明知将军伤重,还缠着将军邀宴,怨不得将军怪我。”

    凤四皇子笑道:“孟将军大抵对妹妹有点误会?等下宴中,妹妹多敬将军一杯酒也便是了,将军如今名动天下,真英雄,当得起佛莲一杯酒。”

    当得起,当得起,你大概觉得你家佛莲的酒敬给我是抬举我,我却怕喝了烂肚肠哩……孟扶摇举袖,捂唇,吭吭的咳嗽,道:“重伤未愈,不敢领受,谢了,谢了。”

    那两人还殷勤的邀请:“马车宽敞,同车而行如何?将军既然伤势未愈,骑马怕是容易疲惫。”

    “我天生贱骨头,坐不得高贵的车,一坐我就三魂齐灭四肢不灵五脏不调七窍生烟……”孟扶摇还是捂着唇,伸手一引:“请,请。”

    那两人礼仪完美的又客气一番才离去,孟扶摇放下袖子,僵着脖子,对身侧雅兰珠道:“珠珠,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椎兰珠直着眼睛,气若游丝的道:“我还指望你来掐我呢,我到现在还没回魂哩。”

    两人木木的转头,对望一眼,半晌雅兰珠道:“人才,人才哇……孟扶摇你给人家提鞋我看都不够格。”

    孟扶摇搔搔腮帮,道:“珠珠,你看人家那才叫公主,你跟人家比起来,就是菜市场为一毛钱尾数吵得不可开交的大妈。”

    “是啊,”雅兰珠深有戚戚焉,“这么一位高贵无暇大度雍容,脸皮和城墙一般的坚实的公主,我实在羞于与她一同列席哇……”

    “那档次不是差的一般二般啊……不行,和她坐在一起我会自惭形秽的。”孟扶摇决断迅速,一拨马头,道,“珠珠,烦劳你,代我和战南成说我拉肚子,我回去慢慢拉了。”

    “我也想泻肚子,我现在不泻等下看见她我一定泻,一起一起。”雅兰球跟着就拨马头。

    可惜已经迟了。

    两队人迎了出来,礼部官员带着内侍亲自来迎,早巳看见孟扶摇雅兰珠,看见两人居然在宫门前拨转马头,赶紧上前拉住,一番好说歹说,这些人职责在身,孟扶摇坚持要走也是为难人家,无奈之下只好跟着进去。

    她晃晃悠悠坐在马上,安慰雅兰珠:“珠珠,就当宴席上不小心有人扣了个屎盆子,眼不见耳不闻便是了。”

    雅兰珠叹口气,答:“早知道先垫了肚子再来……”

    进了赐宴的武德殿,天煞皇族、武将、尚滞留在磐都的各国皇族和门派掌门,早已济济一堂,见她都含笑招呼,佛莲坐在上首左第三座,见她进来,抬首一笑,孟扶摇看着她,半晌,吸口气,也一笑。

    既然你不识羞,既然骂不死你,那就换别的方式吧。

    礼部官员低声请她先进内殿,说陛下请孟将军内殿一会,孟扶摇转转眼珠,知道主题来了,赶紧跟他进去,果然战南成在,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战北恒,孟扶摇行了礼,战南成说了几句闲话,便问:“孟将军在无极官高爵显,少年得志名动七国,实在令人敬佩。”

    孟扶摇扶着茶杯,缓了一缓,让自己唇角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苦涩笑容,才答:“陛下过奖,不过是区区虚衔武职,算不得什么的。”

    战南成目光一闪,笑道:“虚职尊贵清闲,等闲人也不能有啊。”

    “那是,那是。”孟扶摇扶着茶盏,敷衍。

    “不过话又说回来,”战南成微笑道:“朕幼时读书,每至前贤英烈传便要掩卷,想那男儿当世,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搞扑而震天下,或沙场万里奔驰,或两军取敌之首,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可惜朕一介天子,终日困于这寂寂深宫,着实无趣得很。”

    “陛下尊贵,御下有无数骁将为您驱策,为将者不如将将者,天人何人能与陛下相比?”孟扶摇笑,一叹。

    “将军春风得意,却又为何叹息?”

    “陛下一言,勾起草民郁郁之思。”孟扶摇叹息:“草民自幼不好诗书,只爱兵法武艺,也觉得天下男儿都应如此,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人头做酒杯,饮尽仇雠血,”孟扶摇叩膝,仰首,目光熠熠的大叹:“方不负此生矣!”

    “孟将军说笑了,”战南成微笑,“如今你不也在无极跻身三品武将之列,功成名就,天下谁人不敬?”

    “草民倒宁可卸印绶脱将袍,换陋甲着战靴,去那塞外三千里沙场,和人拼个人头滚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才叫痛快!”

    孟扶摇哈哈大笑,笑了一半“呃”的一声,赶紧坐正了请罪:“草民失礼。”

    “无妨,朕就喜欢你这样的爽气男儿。”战南成含笑,亲手将她扶起:“真性情,真血性也!”

    他绕了半天,终于问起正题:“看孟将军神情,眉头常锁,郁郁不欢,莫非……有什么不如意事么?”

    “能有什么不如意?不过是憋屈了难受!”孟扶摇一拍大腿,身手一仰道:“实话和陛下说,草民从当那劳什子虚职将军以来,还是觉得当初进戎营杀人那一日最痛快,现在每日画画押圈圈笔儿,闲来和一群官儿吃酒谈笑,什么意思!”

    “无极太子甚是宠爱将军,异日升迁指日可待,将军前程无可限量,怎可如此自弃?”

    孟扶摇挑起眉,不语,战南成连连催问,她才十分碍难,吞吞吐吐一句:“太子宠爱……我反而更别想操刀子上阵了……悠悠众口,着实难熬……想我堂堂男儿……”

    她说得吞吞吐吐,战南成听得目光闪闪,和心里的消息一印证,不再问下去,反而慢慢笑了。

    他更为亲热的招呼孟扶摇坐近些,问:“孟将军精擅乓法,可否请教下步骑合围之术?”

    “陛下客气,草民只略懂一二,”孟扶摇坐过去,在早已准备好的沙盘上流利的指指戳戳:“……协同作战,步军当依傍丘陵、森林、险阻、草木丛生之地,若地形不利,必得挖掘战壕,步骑兵各分预备队和战斗队,轮流出击,敌若侧击我两侧夹击,敌若围击我以圆阵对之,弓箭手则应在各分队侧翼外层,按梯队阵势列,此法不至于伤及自身,后方骑兵也易于内侧反冲……”

    ----------

    半个时辰后,孟扶摇摇摇晃晃,由天煞皇帝亲自陪同着出了内殿,战南成满面春风,牵着孟扶摇的手,险些亲自送她到座中,孟扶摇硬是咬牙忍了又忍,才忍住想要掐着那手把他送到姥姥家的冲动。

    他们一出来,也就开宴了,不过是罗列珍馐皇家富贵,孟扶摇埋头大吃,坚决不去看斜对面那朵烂莲花,可惜她不理人家,人家不肯放过她,宴席到了一半,佛莲拉了拉凤四皇子衣袖,由他陪着,亲自擎了酒杯过来,含笑道:“本宫向来最是敬慕英雄,真武魁首孟将军,那是一定要敬上一杯的。”

    众人目光刷的一下转过来,都笑道:“孟将军好福气,佛莲公主的酒,可不是等闲人喝得到的。”

    是啊,等闲人谁喝得到呢,谁喝谁烂肚肠,孟扶摇直起身,接过酒杯,笑得比她更假:“是啊,佛莲公主圣洁之名享誉七国,我一介粗人,怎么配喝公主的酒?”

    她擎着杯,不喝,将酒杯在手中转啊转,半侧身面对众席,笑道:“众位莫以为公主真的好武,所以抬爱敬在下一杯,实则是当初和公主有一面之缘,算是半个故人,说起来真是在下的福气。”

    她这一说,众人都来了兴致,道:“不想孟将军和佛莲公主曾见过面?却又是何时何地呢?”

    “在无极国叠翠山,”孟扶摇笑,“当时公主遇上一队强梁,护卫不敌,在下恰好路过,小小的帮了一把。”孟扶摇笑得谦虚:“那一面真是令在下印象深刻。”

    “原来是英雄救美人。”有人接口笑,“孟将军别卖关子,大家都等着听呢。”

    “其实也没什么,公主的护卫自然是英勇的,强盗自然都是凶恶的,所有的美人遇险桥段都是雷同的,唯有其间展现出来的人性是牛叉的令在下惊讶的。”孟扶摇微笑,“公主的气度真是镇定,对佛祖着实虔诚,当时鲜血飞溅,马车倾倒,护卫一个接一个在马车前倒下,公主盘坐马车之内,淡定从容,及时为护卫们念经超度,死一个超度一个,死一个超度一个……”

    众人听着这话,乍一听什么都没有,再一听回味无穷,一殿的人都是人杰,不会连几句话都听不懂,渐渐都笑不出来了,佛莲端着杯的手,抖了抖。

    孟扶摇犹自不罢休,继续:“护卫们死得及时,公主超度更及时,窃以为那些忠心护主而死的冤魂,大抵还没来得及下地府,就被公主举世无双超度速度给揪出来送上天堂了,噫吁戏,身为公主护卫,死于公主身前,真是几辈子不能修来的福气,最起码,一场法事的银子免了。”

    满殿默然,连举筷声都不闻,只听见孟扶摇一个人在夸夸其谈,大肆赞扬凤净梵的圣洁、高贵、忠心护主侍卫死于前面色不改的淡定。

    “更难得的是,那日,在下终于见识了真正的众生平等,大乘博爱。”孟扶摇肃然道,“在下亲眼看见,某个护卫死守马车之前,拼命阻止强盗入内侵扰公主玉体,此护卫被一强盗一刀搠死,在下当时见着,一腔贱血立刻不高贵不淡定的激动了,上前砍断了该强盗杀人的胳臂,此胳臂落于公主身前,公主一视同仁,将胳臂端正与护卫尸体同放,一同超度……”

    “噗……”

    雅兰珠霍地喷出了口中的菜,见众人都转眼来看她,连忙大力挥手:“继续,继续,精彩,精彩,着实膜拜,只是不知道该死不瞑目的护卫,和那只胳膊同时升天时,会是什么感受呢?”

    佛莲捏着酒杯,静静的站在那里,她垂着眼睫一言不发,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她衣袖在微微颤抖,凤四皇子愕然看着她,又看看孟扶摇,张了张嘴,怒道:“孟扶摇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公主的圣洁虔诚淡定高贵啊。”孟扶摇无辜的看他,“佛莲公主含莲出生,美名遍传七国,总要有些实际的、亲身经历的光辉事迹供人流传,才好给我们这些粗人更进一步的敬仰膜拜啊。”

    “你……”

    “为公主美名流传,在下万死不辞。”孟扶摇含笑看凤四皇子,“殿下,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合你意吗?”

    不待凤四回答,她转身,向佛莲长长一揖,万分惭愧的叹息道:“经此一事,在下突有所悟,觉得和公主比起来,在下真是太不淡定太多事了,蒙公主教诲,在下终于懂得了圣洁慈悲的真谛,不必辨良莠,不必分忠奸,不必理是非,只管超度就好。”

    她笑,走上几步,立在佛莲正对面,身姿笔直声音琅琅。

    “那天回去后,在下感慨万分,夜来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遂中夜披衣而起,自撰挽联一副,不知道公主可有兴趣听听?说起来那也是为你的护卫写的呢口”

    佛莲沉默着,抬起眼,迎着孟扶摇灼灼目光,她眼神黝黯,浮沉点点幽光,那幽光含糊不明,却又深青如将雨前的天色,沉重而亮烈的逼了来,带着针尖般的利和火焰般的艳,逼进孟扶摇眼中。

    孟扶摇不避不让,含笑看她,对她举起酒杯,一字字道:

    “任你等拼命,我自齐齐超度,管他妈敌友,尔等个个升天。”

    “横批,莲花圣洁”。

    “好!好!着实精彩!”鼓掌的只有雅兰珠,清脆的拍掌声在静得怕人的殿中惊心的回响,“孟将军奇才,公主更是奇才!”

    众人齐齐垂下眼帘,拼命盯着自己面前的宴席——天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结的仇怨,孟扶摇竟然在这样的七国贵人齐聚的场合,当众羞辱佛莲公主,就不怕璇玑国将来的报复?

    他们看着佛莲背影,看不见她的神情,这个以宽悯慈和闻名七国的公主,会怎么对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羞辱?

    只有孟扶摇看见了她神情。

    佛莲竟然在笑。

    她平静的、无邪的笑,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低道:“孟扶摇,本宫过来敬酒,不是为了来给你羞辱的。”

    “你是为了来害我的。”孟扶摇也低笑回答,“你当然不会蠢到在酒中下毒,但是,你那不知情的哥哥那里,却有好东西……”她越笑越森然,道:“你这么客气,这么会劝酒,那么多人拥护你为你助阵,我要不想撕破脸皮就八成得喝,可我想来想去,和你的面子比起来,我的命重要一万倍,那我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她退后一步,举起酒杯,声音提高:“有佛莲公主对敌尸超度之德行专美于前,在下不敢僭越公主,唯有以美酒一杯,敬献那些为护持公主安危而死难的护卫们。”

    她肃然将酒缓缓酹于地面。

    清冽的酒液在金砖地面上无声铺开,在众人屏息寂静的目光中缓缓流向佛莲裙下,她默然而立,似乎麻木得不知避让,凤四皇子张皇又愤恨的看了看孟扶摇,又看了看佛莲,伸手拉她:“妹妹,我们回座。”

    佛莲却突然笑起来,她一拂袖,甩开哥哥的手,微昂着头,单手负在身后缓缓回座,一边走一边道:“本宫实在不明白孟将军在说什么,本宫一介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强敌当前,除了惊吓畏惧喃喃诵经以求佛祖保佑,还能做什么?护卫拼死救护,本宫恨不能以身代之,但那般情境,本宫贸然冲上,反倒要令他们分神顾我,更增牵累,至于敌臂……”她撩起眼波,回身淡淡瞥孟扶摇一眼:“孟将军难道认为,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能够从漫天飞舞的残肢断臂里分出敌友?”

    她轻轻的,雍容大度的,不以为意的笑:“不过,无论怎样,难得孟将军体恤本宫那些死难护卫,本宫代他们谢过。”

    孟扶摇冷笑,还未开口佛莲又道:“本宫只是不明白,孟将军火气从何而来?说起来,本宫和孟将军将来还是一殿君臣,何必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难道当真如传言所说,孟将军……因妒生恨?”

    孟扶摇正在喝水,喷的一下呛出来,霍然抬头看她,啥米?一殿君臣?她的意思是说她会是无极皇后,自己这个无极将军迟早是她的臣?还有那句因妒生恨,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出她的真实性别了,还是只是暗指“孟将军和无极太子有断袖龙阳之私”那个传言?不论是前者后者,她在这金殿之上,七国贵族高层齐聚场合说起这个,额滴神,她被自己气疯了?

    此时众人“嗡”的一声,又是一场意料之外的震惊,不仅因为佛莲词锋的突然锐利,更为那最后一句话而震动,他们当然想不到孟扶摇的性别,只认为——无极太子的未婚妻,竟然当众揭出了太子的断袖之私?无极太子多年不大婚,当真是因为喜好男风?

    孟扶摇怔在那里,盯着对面那个坦然侃侃而言的无耻女人,她突然明白了长孙无极说的那句“很愤怒又无法反击”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算准自己离开后佛莲不会死心,八成还会趁他不在找机会造舆论,当她在七国面前提起两人婚事时,以孟扶摇现在的身份和立场,明知她在撒谎,能怎么驳斥?

    孟扶摇的手,缓缓探进怀中,摸着那东西的轮廓,随即笑了笑,问佛莲:“公主,您在说,一殿君臣?”

    佛莲优雅微笑:“此事天下皆知,本宫也就不必忌讳于人前言及。”

    “我倒忘了。”孟扶摇摊手,“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时正位?”

    “将军似乎僭越了。”佛莲垂下眼睫,似羞似喜,“太子对本宫,已有定论,只是,将军何以认为,自己有资格问这句话呢?”

    天煞雄主 第十三章 唇枪舌剑

    “那是,”孟扶摇微笑,“在下直到目前还算是无极的臣子,自然无权过问皇太子伉俪婚期,只是……”

    她话说半句,随即停下仰首而笑,佛莲静静看着她,居然不问,孟扶摇崩溃——这女人咋就这么能装呢?

    好在还有个雅兰珠,可爱的珠珠立即眨着大眼睛可爱的问:“只是什么啊?”

    真是瞌睡遇上了热枕头,孟扶摇欢欣鼓舞,立即道:“只是我怎么听说,无极太子和佛莲公主的婚约,早在十年前,就取消了呢?”

    “真的啊!”雅兰珠代表群众发出惊呼,“我们怎么没听说过?”

    全殿的人都齐刷刷转过眼睛来,惊愕的看着孟扶摇,连一直静观其变的战南成都向前倾了倾身子。

    长孙无极和凤净梵早已取消了婚约?这消息实在太过惊悚,众人此时都不肯相信,一是毕竟从未听说过这种风声,二是因为佛莲的态度,如果取消了婚约,佛莲怎么可能当着七国贵宾的面再度提起?当真丝毫身份和脸面都不要了?

    八成是这个孟将军,被佛莲公主诘问得无言可对,情急之下胡言乱语吧。

    诸国贵宾目光灼灼,凤四皇子却忍无可忍,霍然站起,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怒声道:“岂有些理!实在太过放肆!陛下,这个孟扶摇满嘴厥词辱我一国公主在先,又胡言乱语捏造流言中伤于后,请您将这狂妄无礼之徒,逐出此皇家尊严华贵之地!”

    战南成皱眉看着孟扶摇,他也觉得孟扶摇太过大胆,就算和佛莲公主有宿怨,也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胡乱攻击,只是他先前和孟扶摇谈得合契,又知道孟扶摇其实不是无极人氏,去掉心中一块大石,心中实在也先存了笼络之心,犹豫少顷遂道:“孟将军,你大抵是喝醉了,还是早些回府吧。”

    “陛下打算就这么轻轻提起淡淡放过么?”孟扶摇还没回答,佛莲先开口了,她端坐如常,平静微笑,笑容里却难得的生了寒意,柔声道:“佛莲是半个出家人,带发修行,清静无为,不知怎的得罪了这位孟将军,平白受他侮辱,这也罢了,如今竟当着七国贵宾面,暗指佛莲欺骗世人不知羞耻——凡事可一不可再,便是佛祖也有一怒狮吼,佛莲素日与人为善,今日事关名节,事关我璇玑一国国体尊严,却不得不和孟将军计较个明白——孟将军,你说两国婚约取消,证据何在?”

    “是啊,证据何在?”凤四皇子大声接口,目中怒火熊熊,“你若拿不出证据,便是辱我公主,辱我璇玑,敝国上下,誓不与你干休!”

    “哎呀,我不过就区区一人,蝼蚁之力,阁下用举国战车来碾压我,不是杀鸡用牛刀吗?”孟扶摇微笑,摇头,“我好生害怕,璇玑,一国咧!”

    “孟将军难道只有一张利口足以逼人么?”佛莲一抬袖,拉住了愤然欲起的凤四皇子,浅笑道,“还是答正题罢,证据呢?拿出来罢。”

    “还是公主厉害,永远不偏不倚直达中心,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孟扶摇微笑看她,手一摊,在众人紧紧盯随的目光中,漫不经心的道:

    “证据,没有。”

    “什么?没有?”

    “这事也由得你胡诌乱言的?”

    “当真找死!竟然于金殿之上,七国来宾之间,公然污蔑佛莲公主!”

    “公主善名,举世皆知,今日竟被你这心思平陋的宵小所辱!”

    轰然一声,辅天盖地的责骂声立时淹没了孟扶摇——佛莲在七国的名声可比新进崛起的孟扶摇好听多了,她广结善缘常有善举,又经常借拜佛之名游走各国拜会宫眷,今日她大殿受辱,委屈中依旧不改尊贵镇定风范,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看得部分王公心中着实心疼怜惜,更添敬重,反观孟扶摇,一介刚刚发迹的草莽将军,传言中男宠级的暧昧人物,无缘无故对尊贵公主发难,咄咄逼人言辞如刀犹自不罢休,竟然意图污蔑公主,将她置入万劫不复之境,实在太太太太太过分了!

    “你无故辱我公主清名,璇玑定不与你干休!”凤四皇子一拍案几,脖子上青筋绽起老高,连战南成都皱眉盯着孟扶摇,考虑要不要先把这个混世魔王给请出去,这小子太会惹事儿了。

    群情愤然的当口,当事人却十分冷静,孟扶摇斜倚桌案剔牙,佛莲则岿然端坐,轻轻拉了拉兄长袖子,巧笑嫣然道:“哥哥,无须动气,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七国王公、五洲武林高人都在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一些人小人得志,肆意伤人,诸家叔伯们都心中有谱,自会为侄儿侄女们寻个公道,你急什么。”

    “是呀你急什么,”孟扶摇大力鼓掌,“瞧你妹妹,多厉害啊,轻轻巧巧,七国贵族就被绑上了她的战车,以后我孟扶摇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七国之下,谁会容我?你拍桌子打板凳一跳三丈,不抵你妹妹坐那儿上下嘴皮子一翻,凤四皇子啊凤四皇子,难怪你成不了皇储,玩弄心计的把戏,你得和你妹妹多学学!”

    “孟将军不必在这里东拉西扯挑拨生事。”佛莲瞟一眼被戳着痛处面色铁青的凤四皇子,又抬眼撩她一眼,冷然道,“更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宫不懂你那许多七拐八弯的心思,也不须懂,本宫只知道,凡事凭公义说话,凭证据说话,今日你拿不出证据,便舌灿莲花也是无用。”

    “我灿不出莲花,你灿得出。”孟扶摇味味笑,“公主不仅舌灿莲花,全身上下都是莲花套儿,连根头发丝都恨不得用莲花水给泡了,务求从每个毛孔里都能散发出极度圣洁的莲花味儿来,好让天下人记得您是含莲而生的圣品,这莲花一词,就是专为您设的,可别扯到我身上。”

    “论起胡扯,没人比得孟将军。”佛莲手搁在案几上,平静的端详自己晶莹纤长的五指,淡淡道:“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你便是璇玑永远的敌人,是这殿中所有人不齿的贱人,你说到现在,就一句话说对了,从此后,七国之下,无人容你。”

    孟扶摇不笑了,她身子向后一仰,盯着佛莲,森然道:“我没证据,你有?大家都没证据,凭什么委屈的就是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佛莲一抬眼,目光刹那亮如闪电。

    “你有?”孟扶摇怔了怔,眼色变幻,又问了一句,“你有?”

    “我有又如何?我没有又如何?”佛莲并不正面回答,静静看着孟扶摇,“孟将军不觉得应该就此给个说法么?”

    “你有,我任你处置。”孟扶摇挥挥手,满不在乎的道,“你没有……我觉得已经用不着我处置你了,你看着办。”

    佛莲似乎等这句话等了许久,目光里那种只有孟扶摇看见的针尖般的利的幽火再次一闪,立即微笑道,“很不幸,我有。”

    “你有??”

    “我自然有。”佛莲垂下眼睫,恰到好处的露出一分小女儿娇态,面向殿中柔声道,“本来本宫羞于提起,只是今日之事逼到这等地步,说不得也只好和诸位叔叔伯伯承认……”她似是鼓足勇气抬起头,环视周围一圈,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地道,“诸位想必都知道,当初无极和璇玑联姻时,聘礼是太子亲手绘制的璇玑图。”

    众人都点头,这是五洲大陆人人皆知的事儿,至今各国皇宫里,还以拥有这著名的璇玑图副本为荣,当初太渊宫变时齐寻意就曾用这图吸引了齐太子注意力,内藏兵法三十二策的璇玑图,向来是宫藏的珍品。

    “佛莲心思愚拙,极为仰慕太子才华。”佛莲声音越说越低,羞不自胜,连脖子都红了,“是以,自得赠璇玑图之日,日日……带在身边……”

    她这一说,众人都露出恍然大悟心领神会的神情,佛莲公主倾心无极太子,这事各国也多有耳闻,本就不是秘密,再说人家是早早定亲的未婚夫妻,喜欢有什么错?难得人家性情坦荡亲口承认,想到这里又觉得佛莲可怜,这等女儿家最隐秘难言的心事,今日被这恶毒宵小逼得当着天下英杰的面自认,她贵为一国公主,又是何等难堪?转念又想到长孙无极迟迟不大婚,年近二十的公主苦苦等待,还要被这传言中以男色勾搭太子的男宠当面欺辱,这等凄惨遭遇,这金尊玉贵的人儿,是怎生承受得下来的?

    眼见佛莲公主从怀中取出一方明黄重锦,上面以淡墨色、孔雀蓝、深红、明紫四色绣着灵逸洒脱若有仙气的字迹,众人中有人隐约听说,当初无极太子作璇玑图,由天下第一绣娘蕴娘亲手绣制,蕴娘善绣字,笔意勾连,清隽超拨,往往能得原作者精髓,如今众人一看便知是蕴娘真品,何况诸国宫中有的也藏有些图,虽然不得其神韵,却字迹相同,自然瓣得出真假。

    最关键问题是,蕴娘早夭,她的所有作品都已成为绝品,再也无人能仿造。

    佛莲抚着那璇玑图,盈然欲泣,一言不发,只默然将图捧在手中,起身高举而起,向着众人缓缓绕圈一示,话未出口,眼泪已经一滴滴落在图上,将那鲜艳绣字,染得越发明艳惊心。

    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殿中济济一堂,除了冷笑的雅兰珠和皱眉不豫的战南成,其余眼光齐刷刷带着敌意盯过来:不平、愤怒、讥嘲、鄙视、厌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所谓美人受辱,怯怯不胜,向来看在男人眼底,是最能激发不平之气和保护欲的,满殿愤然骚动里,一个毕衣少年突然站起,大声道:“孟扶摇,你今日欺人太甚,见公主柔弱便想肆意妄为,视满殿王公豪杰于无物么?本侯今日便代公主教训教训你!”

    孟扶摇斜眼看着他,一言不发,认出他好像是天煞皇族远支的一个什么什么小侯爷,她跷着腿,看着那少年赤手空拳冲过来——金殿之上是不得携带武器的,大声赞:“好!有胆气,此乃孤勇也!”

    她坦然坐着,满面微笑,伸出双手状如怀抱——等你自找苦吃也。

    可惜那小侯爷冲出一半,被其及时赶出的中年男手喝止:“鸿智!陛下御前,不得放肆!”那中年人看来是这少年的长辈,一边拉他回去一边道,“有些人狂妄无知,自有该收拾的人收拾,要你多什么事!”

    他将人拉了回去——开玩笑,孟扶摇再无耻放肆,也是此次真武大会的魁首,赢的是真功夫,在她面前强出头,找死么。

    孟扶摇悻悻叹口气,唉,真可惜,不能将事情闹得更大些。

    此时璇玑图已经传过一周,众人都频频点头,这般绝品精绣,奥妙深藏,不是传说中的两国聘礼璇玑图,还能是什么?

    佛莲执着那璇玑图,转身,遥遥对着孟扶摇一展,笑得雍容高贵:“孟将军,你说本宫该如何处置你好呢?”

    “公主,无须你处置,那小子早就该羞愧自裁了!”

    “孟扶摇,要不要天煞之金借剑给你?”

    “他便觍颜不死,日后也是行尸走肉,有脸再见世人么?”

    “呸!”

    ……

    “珠珠啊……”孟扶摇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抚摩着雅兰珠的衣袖垂泪道,“真是人至贱则无敌……”

    雅兰珠皱眉盯着那璇玑图,此刻她侧有些不安了,拉了拉孟扶摇袖子,低声道:“喂,那好像真的是真货,你有没有证据啊,今天闹成这样,那死女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孟扶摇哈哈一笑,道:“珠珠,我突然觉得,人和人真是天差地远。”她看了看雅兰珠,想起这孩子说起来也算她“情敌”吧?怎么这心性区别就这么大呢?

    此时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先前那个欲待出手却被半路拉回的某侯爷再次冲了出来,取过一个天煞之金护卫的刀,呛啷一声往孟扶摇面前一扔,冷笑抱胸看她。

    连鞘的刀滑过来,在光洁如水的金砖地面上滑过一道流丽的火花,孟扶摇一脚踩住,脚尖一挑掂在手中,弹了弹剑鞘,铿然清越声响里她点头笑道:“留着,你用得着。”

    她也不说那个“你”是谁,只睨视着微笑看她等她回答的佛莲,淡淡道:“公主,你说你这个是璇玑图,但是,谁能证明,它就是呢?”

    众人被孟扶摇一语惊得霍然一怔,这才想起一个大家都忽略的问题,是啊,璇玑图真本谁也没见过,谁就敢肯定这个就是真品呢?

    “你又在大放厥词混淆视听!”这回说话的是个来自轩辕的男子,看那衣着,好像是轩辕长生剑派的掌门,一张清癯的脸满是愤怒之色,大声道:“这图我曾经在宫中见过拓本,和这个一模一样,难道这各国拓本,也是假的?”

    “你真相了!”孟扶摇盘膝而坐大力鼓掌,“都是假的!你们的图,都是从这位各国乱窜的无极未来皇太子妃的手中悄悄拓印下来的吧?知道不,她是造假工厂,你们就是不明真相购买群众,她是三鹿总公司,你们就是各大奶粉经销商。”

    “孟将军,璇玑图四百四十一字,纵横两列皆二十一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句,句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分战阵、为将、使兵、谋局四章,本宫相信,普天之下,除了本宫,再无人能更熟悉此图,不过,正如本宫说璇玑图真未必是真一样,你说假,也未必就是假,还是那句话,证据呢?”佛莲不去理孟扶摇的怪话,还是浅笑,“图穷匕见,垂死挣扎,是不是就是拿来形容孟将军此刻言行的呢?”

    “拿来形容你也一样。”孟扶摇冷笑,从怀里慢吞吞掏出个东西,往桌上一扔,道,“我的证据就在这里!”

    那一卷旧兮兮的布散开,淡紫色,不现则,边沿还带着毛边,皱皱巴巴,布上很随意很潦草的写着极小的字,倒也确实是璇玑图的内容,却没分颜色,更没那般绝品的刺绣精致的笔意,别说是世所轰传的名品璇玑图,倒像是从某件衣服的衣襟上撕下来,随便抄袭璇玑图内容的破布。

    这东西拿出来,说那是璇玑图,实在没有任何说服力,众人安静了一瞬,都轰然一声笑了起来,有人前仰后合,有人笑得直拍桌子,还有人笑出眼泪。

    “妈呀……这也敢说是璇玑图真品,当咱们都是瞎子不成?”

    “大哥,俺撕副袖子下来,你给照抄下璇玑图,咱也可以扯出去和七国王公们说,这就是璇玑图!”

    “这要是璇玑图,我家满月小儿昨晚尿的床,也可以说是‘破九霄’图谱了,哈哈……”

    “小子,男子汉大丈夫,爽快些,别在这继续丢丑了!你若现在自裁,大家伙儿还瞧得起你些!”

    一片轰然声里,孟扶摇脑袋也有些大了,她盯着那块布,满脸黑线,娘地,摸着了锦囊里的东西是布,她想这一定是长孙无极的璇玑图,十分拉风的抛出来,不想居然是这么块没有说服力的破东西,长孙无极那混蛋,这玩笑也是开得的?

    她恨恨的攥着锦囊,将之当成长孙无极的脑袋椽啊椽,突然觉得手底有东西,再一看,锦囊里还有张纸条,她抽出来,眼光一溜,随即笑了。

    她这一笑,倒把正笑得开心的众人看愣了,一直浅笑看着众人讥讽孟扶摇的佛莲最先把目光转了过来,嘴唇一撇,道:“孟将军是准备要写绝笔诗了吗?要不要佛莲也送你一副挽联呢?”

    “挽联啊,”孟扶摇抓着那璇玑图站起来,慢悠悠的晃过去,道:“留着你自己用吧。”她走近佛莲身边,佛莲立即警惕的退后一步,其余王公贵族都起身过来,叱道:“你要做什么?离公主远些!”

    孟扶摇在佛莲身侧三步远处停住,手一摊,笑道:“我能做什么?我双拳难敌四手,不会蠢到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公主动手,我只是在告别这个美好的世界之前,突然对一切美的事物发生了极大的兴起,比如……我好喜欢公主身上这件衣服的质料,想知道这是什么衣料,也许可以买来装裹我自己——公主愿意满足一个将死者的最后愿望吗?”

    她满脸艳羡的看着佛莲,盯着那月白色闪着淡蓝暗光,华贵厚重的裙裾,好像真的十分喜欢,佛莲皱眉看着她,心底绝不认为孟扶摇这个小流氓会突然对她的衣服感兴趣,然而却又想不出孟扶摇这么问到底用意何在,她还没想请楚怎么回答,凤四皇子已经冷笑抢先道:“你这无耻之尤,此刻前倨后恭也无用,不过我们璇玑国人素来宽容,便让你死个明白——这是我璇玑月华锦,取光华如月之意,是我璇玑独产,一等一的上等锦缎,怎样,你知道了?就怕你想用这个装裹,你也没处买去!”

    “哦……”孟扶摇点头,仿佛没听出他语气的恶毒,又很好奇的问,“这锦很特别啊,行动间有幽光闪烁,隐约还似有图案,只是看不出什么图案来。”

    凤四还要回答,被佛莲一拉,却有一个璇玑国长空帮的帮主冷笑接道:“自然是圆月图案,否则怎么会叫月华锦?”

    他大概极其不忿公主被辱,忍不住要多说几句,便道:“我们璇玑的月华锦,和另外两大名锦一样,出产极少,向来不对他国出售,便是本国,也只有皇室宗亲才偶尔得主上赐予,能这般裁成衣物使用的,也只有公主才配,你算什么东西?敢问这个?”

    “哦……”孟扶摇又是长长一声,道:“买不到啊,真的除了你们皇室,谁也没见过?”

    “没!”那帮主答得斩钉截铁。

    佛莲突然笑了笑,道:“孟将军,你也算明白你用这锦装裹无望了,今日之事,也就这样了吧,本宫不打算处置你,但望你自己能坚持着活下去。”

    她在一片齐声歌颂其大度雍容的赞语声中保持着从容微笑,接着便要收起手中璇玑图,孟扶摇突然低低一哼。

    她哼声自丹田起,自舌端出,沉而有力,利剑般直达中心,别人听起来没什么,听到佛莲耳中却是霹雳般狠厉猝然,惊得她手一抖,璇玑图落地。

    图落地,她眼神微变,伸手便捞,可惜她动作再快也比不得孟扶摇,几乎她刚伸出手,另一双白皙的手伸过来,指尖一拈,将那璇玑图拈在手中。

    佛莲一抬眼,正遇上孟扶摇笑吟吟却杀气凌然的眼神,她将那璇玑图拈在指尖,轻轻对佛莲面门一扔,看似要将那图还给她,佛莲下意识伸手去接,那方锦布却飞快滑走,如流水覆过她的脸,再滑过她指尖,她甚至感觉到那一刻月华锦的滑润和冰凉,像一方在深渊里浸透了寒气的月亮,沉入了心底。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抓了个空,像个痉挛的手势,她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尖叫起来:

    “她要毁图!她要毁图!”

    众人大哗,立即有人来势虎虎的冲上来,还有人冲得过急,绊倒了宫廷御案,菜品汤水溅了一地,却因为愤怒,也忘记了请罪,直奔孟扶摇而来。

    这狼崽子太过分了,撕裂他!

    孟扶摇退后一步,双手扯平璇玑图,高举过头,大喝:“都他妈的别过来,谁过来我就真撕了!”

    众人吃了一惊,都迟疑的停了脚步,互相看了看犹豫不决,身后佛莲的尖叫声犹自回荡,看得出她将这图当做命根子宝贝一般心爱,真要害这图被撕了,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孟扶摇,你不要欺人太甚!”天煞一个三品武官怒喝,“使诈夺图,撕毁证据,这事你也做得出来!!”

    “我嘶图做什么?蕴娘绝品,撕一件少一件,你们不可惜我还可惜呢,”孟扶摇高举着那图,笑嘻嘻道,“乖娃,莫冲动,将军我取图,只是为了要你们都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图是个什么质料而已!”

    众人怔了一怔,下意识抬头去看那图,那一方明黄锦布被孟扶摇高擎手中,在满殿明烛宫灯照耀下,华光璀璨,暗影流动,在那些细密的字迹间,有一圈一圈的满月般的暗纹,似一轮轮饱满月华,若隐若现。

    月华锦!

    人群后的佛莲突然轻微的晃了晃,扶住了殿柱,人群中一些反应特别快的人已经开始皱眉沉思,大部分人还不解其意,此起彼伏的呼叱:“那又怎样?”

    “还看什么,不刚才已经看过了吗!”

    “你这厮不要想再拖延时辰,速速受死!!”

    “你们这些厮,真是白痴。”孟扶摇叹气,高声道,“刚才我都白问了?月华锦是什么东西?是他们璇玑独产的名贵重锦,从不对外售卖,只能皇室自己用,那么无极国太子向她下的骋礼,怎么会用月华锦?他无极太子,给别国女子下聘礼,自己国家的名锦不用,去用那个‘拒绝对外售卖的绝品月华锦’?”

    她微笑问:“诸位大多有老婆,没老婆的也迟早会有老婆,敢问诸位,假如你在天煞,要娶一个太渊女子为妻,你打算以一把精钢锻造的好剑为骋礼,那么你是用你们天煞的乌铁去锻造该剑呢,还是千里迢迢奔到太渊,寻找太渊明铁,再带回天煞,找人锻造,再送去太渊下聘?”

    众人沉默下来,仍有一部分人大声道:“那也有可能是璇玑国主赠的,太子拿去制了璇玑图再来下骋,以示对公主的爱慕和尊重。”

    “哎哟,阁下真是心思细腻,想必是泡妞高手。”孟扶摇笑眯眯,“我知道,你一定是那种奔到太渊找明铁再用太渊明铁送给太渊老婆的傻帽,但是无极太子和你不同,人家是正常人,人家没你这么强大的逻辑和彪悍的思维。”

    她手一抖,收回璇玑图,展开一直握在手中的自己那方旧布,同样迎着光展开,大声道:“给你们看一个正常人会有的选择——世人皆知,璇玑月华锦、轩辕烟锦、无极银锦,是驰名五洲大陆的三大名锦,也是俗称的‘皇锦’,基本都是只有本国皇族才可以使用,以无极太子身份,下聘所用绣品,自然用的是代表本国的银锦——也就是你们现在看见的,和月华锦形似而神不似的这幅衣襟!”

    衣襟展开,发旧的布料本不起眼,然而烛光灯光一照,那般淡紫的色泽背后,突然生出连绵的淡淡的银光,银光星星点点,如洒满苍穹的星子,闪烁跃动,瞬间提亮有些过淡的布料颜色,普通的一幅旧布,立时光华流动,优雅魅人。

    无极,银锦。

    立时有人联想到前几日真武大会上,身为仲裁的长孙无极穿的淡紫锦袍,那衣服就是这样,银光暗隐水波般流动,和月华锦无时无地不月华照人不同,那衣料,似乎在某些特定的角度才会显现暗银微光,低调而不奢华,和这副衣襟,完全一致。

    人群安静了大半,很多人回身向佛莲看去,她脸色白如霜雪,颈项虽然昂着,梳得一根发丝都不乱的发髫上金步摇却在微微颤抖,却仍旧端端正正立着,冷笑:“便是你这写了璇玑目的衣襟是银锦,那又能证明什么?谁又能证明,无极太子的璇玑图,用的是银锦不是月华锦?太子特立独行,谁又能肯定,他不会选择别国名锦?”

    “我看你才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孟扶摇一笑摇头,“好吧,就算太子用的是月华锦,是你父皇赠予的,但两国交往,礼物互赠之类的事儿,各国礼部和皇史馆都会有详细记载,咱们要不要去查查?你璇玑不提供,无极国是一定乐于提供的。”

    不待佛莲回答,她步步紧逼,“再好吧,提供这史料一来一回的好生麻烦,咱不要那么浪费国家人力物力,就在这里现场解决,佛莲公主,据你说,你对璇玑图熟悉得天下无人能及,那么请问,璇玑图有多少解?”

    “四章,一百一十五句。!”佛莲立刻答,随即冷笑道:“你若能多解一句,那我服你。”

    “我不需要你服,不过大抵你是必须要服的。”孟扶摇弹弹掌中璇玑图,微笑,“很不幸,是一百一十六句。”

    “怎么可能!此图我精研十年,再无任何读法成句,你又在大放原词,当真视这天下饱学之士无物么……”

    “你又来了,”孟扶摇头痛不胜的截断她的话,“这回把全天下饱学之士都拉来做我的敌人了,你累不累,不过这可不是我说的。”

    “谁?”佛莲声音都变了。

    “你说呢?”孟扶摇拉长声音,斜睨她笑。

    佛莲一直苍白的脸色瞬间涨红,红如鲜血,那血色突突的涌上脸,甚至溅上眼底,她用那样带血的眼神看着孟扶摇,森然的,恨毒的。

    孟扶摇视若不见,将图对着殿下一扬,道:“第一百一十六句为:斜读图中第一行,第一字;第十行,第十字,第六行,中间六字,此句八字,非兵法战策,而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戊午、乙丑、辛未、癸巳!”

    她微笑着,问:“敢问佛莲公主八字几何啊?”

    她问:“按年日来算,图中所示的生辰八字,和公主殿下的年纪好像不甚相符?”

    她问:“公主殿下精研璇玑图十年,可惜,最重要的一句,怎么偏偏就没看出来呢?”

    满殿静默,甚至听得见烛身上烛泪缓缓流淌的声音,空气中多了种尴尬无措的静默,冲在最前面的一些人松开了拳,一些人在无声缓缓退后,还有一些人,惶然的看看孟扶摇,再看看佛莲。

    佛莲立在那里,只是这八字报出的刹那之间,这个一直拼命尊贵的、平静的、慈和的、圣洁的公主殿下,那些尊贵平静慈和圣洁统统如被那八个字引起的无声飓风给扫个干净,连同脸上所有的表情,眼底所有的情绪,全身所有的血色,和一个人全部的精神气,都统统被席卷而去。

    她立在那里,还是那个佛莲,却突然成了死的、僵的、冻结的、麻木的、行尸走肉的。

    如果一刻钟前她还是美丽端静,完美无瑕的公主,现在她不过是具着了公主冠冕的草人。

    然后她突然直直倒了下去。

    孟扶摇立即一声大喝:

    “昏啥!”

    那个“啥”字,破音如霹雳,风一般的卷过大殿,震得满殿宫灯齐齐跌落,烛火刹那一振又熄,殿中光线立时黝黯深沉,那些隐在暗处的层层帐幔,被风声惊动,轻轻飞起,恍如无数幢幢鬼影,在其中蠕动。

    这样的雷霆喝声,刺激得所有人都忍不住抬手捂耳,佛莲也不例外——于是她昏不成了。

    她抬手,捂耳,手还没抬起,身侧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好纯真的对她笑,道:“莲花,我被你逼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昏,你这么急着昏做啥?好歹把事情说完再昏嘛,做人要厚道,要对得起你的粉丝,你看看你这一昏,让你的拥趸们多尴尬呢?”

    佛莲极慢极慢的放下手,死死盯着孟扶摇,眼神里仿佛爬出无数条蛇,每条都死死缠住了孟扶摇,她用那样带着毒气的腻滑的眼神在孟扶摇身上绞了一遍,突然惨然一笑,道:“不过如此,谁爱谁输。”

    孟扶摇不语,半晌道:“你到现在还觉得你那是爱?你不过是占有欲,说实在的,佛莲,你若是个正常点的女人,谁高兴费那闲工夫和你作对?宁毁十座庙,不拆一场婚,让太子殿下有个好老婆,谁不开心?可惜,你让人忍无可忍。”

    她一拂袖,大步离了她身边,殿上战南成此刻才缓缓笑道:“不知道孟将军,手中怎么会有璇玑真本?”

    “回陛下。”孟扶摇一俯身,琅琅道:“敝国太子和佛莲公主取消婚约,璇玑图早已收回一事,我无极朝臣人人皆知,并甚为不齿某公主对此绝口不提之行为,太子前日离开天煞前,曾和草民说,当年婚约取消之时,应璇玑国主之请,答应等公主成年之后再对天下公布,然而不曾想公主至今以太子未婚妻自居,此举不仅令太子为难,也伤公主清誉,草民当时就自请劝说公主,只是觉得以草民身份,所言所行难服悠悠众口,太子便给了草民此图,并道除非公主再次在七国王公之前提起,不可当众出示,免伤公主尊严……陛下,草民实在是听见她那句‘一殿君臣’,怒从心起才致失礼朝堂,还请恕罪。”

    战南成叹息一声,默然半晌,才神色为难的轻轻道:“公主也是爱之深切……来人,送公主回——”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声凄厉的高呼切断,那声音带着丝丝血气突兀拨地而起,夹杂着一声挨剑出鞘的厉响,如锐利的冰晶般,戳破飞龙舞凤的大殿藻井,戳破这一刻尴尬的寂静。

    “长孙无极,你好狠!凤净梵做鬼也不饶你!”

    ==========

    眼泪汪汪滴(其实是重感冒感滴)滴说:欺负是暂时滴,牛逼是永久滴。

    天煞雄主 第十四章 爱之真义

    叫声未毕,剑光嚓的一声拉开一道白虹,照得黝黯的大殿都亮了一亮,惊呼声随之响起,凤四皇子颤声大呼:“妹妹!”随即有人大叫:“公主不可轻生!”有人滑步上前,劈手夺剑,厉喝声惊呼声惋惜声救援声乱七八糟响在一起,接着,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钢铁之质敲击上金砖地面,声响清脆,激得人们都颤了颤,孟扶摇背对佛莲,却连头也没回,只在眉间浮起一抹讥诮的笑容。

    真要想死,会在人堆里自刎?

    公主殿下真是连死都不会忘记做戏。

    佛莲倒在凤四皇子怀里,哀哀哭泣,不住泣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凤四皇子抱住她,热泪涟涟,连声道:“我也不知道这事……父皇母后定是怕你身子禁受不住,想等你好些再慢慢说的……谁知道会出这事……”

    他霍然扭头,怒视孟扶摇,厉声道:“孟将军,你现在满意了么?将佛莲逼到伤心自刎欲待求死地步,你现在开心了?”

    “我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孟扶摇抱着臂,环视周围面露不忍之色的人们一圈,慢吞吞道:“我看见各位在为撒谎者唏嘘,就觉得这人生真他妈的不公平,刚才我被人逼着要自刎,怎么就没人为我唏嘘一声?我若是刚才拿不出璇玑图被逼自尽,诸位只怕都会拍掌叫好吧?说真话的被千夫所指,说假话的被人人怜惜,原来这就是七国王公,这就是真理公义?”

    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禁面露尴尬之色的低下头去,有人低低道:“公主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嘛,谁叫无极太子秘而不宣呢?”

    “放你妈的屁!”孟扶摇勃然大怒,“你脑子里灌的是泥浆还是猪粪?居然怪到太子殿下身上?要不是你们璇玑国主请求太子等佛莲那永远都好不了的身子好了再对七国公布,他犯得着秘而不宣?太子殿下是有错,他唯一的错,就是当初对你们伪善做作的璇玑,太心软!”

    她龇牙咧嘴的笑着,大步跨了过去,吓得刚才说话的那个璇玑人士退后一步,孟扶摇不理他,从地上捡起那柄佛莲自刎未成的长剑,虚虚往自己脖子上一搁,作势一划。

    “啊呀!我要自刎了啊!”

    雅兰珠立即扑过来,大叫:“孟将军不可轻生!”伸手夺剑,孟扶摇立即撒手,抱住雅兰珠,假哭:“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雅兰珠沉痛的抚摸着她的背脊:“告诉你你会对月流泪对花吐血的……”两人相拥在一起哈哈大笑,雅兰珠捂着肚子,一步三摇的扑到墙上大呼:“哎哟妈呀,不成了不成了……”孟扶摇将长剑一扔,一脚踩裂,轻蔑的道:“瞧,人堆里自刎,我也会!”

    满殿冠冕楚楚的贵族掌门愕然,看孟扶摇大笑着,对战南成弯了弯腰,谁都不看的挽了雅兰珠出去,跨出高高的正殿门槛,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长的汉白玉阶上,唯有边走边笑的对话声,远远传来:

    “长孙无极,我做鬼也不饶你——”

    “孟将军不可轻生!”

    “哎呀,你干毛抢我剑啊?让我死,让我死——”

    “不是你自己递过来的吗……”

    ----------

    “长孙无极,我凤净梵做鬼也不饶你——”

    “拜托,我胃纳不好,吃夜宵时听见你说这个更没胃口。”宗越端起饭碗,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公主不可轻——”“啪”一声,元宝大人一扬爪,一根鸡骨头精准的空投进了夸夸其谈者的嘴,正好卡在她上下牙之间。

    孟扶摇愤怒,重重将碗一搁:“话都不给我说囫囵了!这还让人活吗?”

    云痕叹口气,道:“我们已经听你说了三遍了。”

    孟扶摇沮丧,鼓着嘴将碗一推:“不吃了!”抬腿就走,从头到尾,都没看某人一眼。

    某人安静的吃着馄饨,若有所思,元宝大人蹲在他面前,用一种“主子你有麻烦了”的表情同情的瞅着他。

    长孙无极笑笑,摸了摸元宝大人,元宝大人立即欢欣鼓舞,献上自己啃了一半的果子,谄媚“麻烦都是孟扶摇的,主子是永远胜利的。”

    长孙无极将那半个果子塞回元宝嘴里以示嘉奖,起身拎着它直奔某人闺房去了,云痕默默看着他背影,半晌,撇过头去。

    雅兰珠乌溜溜的大眼睛瞟着他,突然含着半口汤呜呜噜噜的问:“云痕,什么感受?”

    云痕回首看她,清冷的眼眸里星火一闪,没回答也没发怒,推开椅子行到窗边,负手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他青竹也似挺直的背影镀在那一窗苍青的夜色里,看起来孤冷而亮烈,然而纵然是那般带着坚硬力度的亮,依旧不可避免的抹上一道黯色,浮着浅浅光晕般忧伤着。

    身后,雅兰珠锲而不舍的跟过来,偏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道:“其实我知道是什么感受。”

    云痕回身看她,雅兰珠笑一笑,这一刻这花花绿绿的女孩儿不再是绚烂的花俏的张扬的快活的,反而突然多了几分淡淡的,和云痕相似的忧悒。

    她道:“我喜欢战北野,我追了他五年。”

    她脸上并无丝毫羞赧之色,很坦然的,认认真真看着云痕,道:“五年,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从扶风追到天煞到太渊到无极再到天煞,追到最后追成习惯,追到最后,我成为扶风的笑柄,父皇母后一次次责骂我,关我在宫里不给我出宫,我一次次砸窗户挖地道装死上吊收买丫鬟逃出去,父皇母后又没收了我的月供采邑,想让我没银子出去混,我便卖了首饰扭了金盘敲了镶珍珠的梳妆盒,连宝座上的宝石都给我挖了下来,全扶风都知道雅公主是个花痴,追男人追得迷了心窍——他们越不让,他们越笑话我,我越不想放弃,他们懂什么?他们给自己娘洗过头?他们为自己部下流过血?他们在沙漠里不吃不喝死追敌兵只为了给当地百姓一个安定日子?他们脑满肠肥睡在榻上一脚蹬翻给自己洗头的女人——他们是世人承认的男人,是爷们,却不是我承认的。”

    云痕震了震,转身看她,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雅兰珠突然有点迷离的笑了笑,道:“我追他五年,追到我成习惯,追到他也习惯,很多时候,当我觉得很累很累,当我想家的时候便在想,哎,再等等,再坚持,战北野现在逃避我,可是终有一天他会将这习惯变成自己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么那时候他便再也离不开我雅兰殊,五年了,五年的时间,渐渐让战北野会因为我的追逐而无奈,为偶尔看我追得狼狈笑一笑,于是,我觉得这个日子越来越近了……然后,出现了孟扶摇,然后,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她偏了偏头,大眼睛在夜色中乌光闪闪,她问云痕:“你说,我应该是个什么感受?”

    云痕怔了怔,突然觉得难以启齿,半晌才道:“不是她故意的……”

    “瞧你,瞧你们,第一反应都是替她解释,好像生怕我吃了她。”雅兰珠打断他的话,格格的笑起来,笑容里却生出浅浅无奈,“孟扶摇很苦,可是她又真的很好命,她遇见的,都是懂她爱她维护她守护她的人,和她比起来,我经常觉得自己贫瘠得一无所有。”

    她坐下去,手拢在五颜六色的裙间,微微晃着身子,悠悠看着天边闪烁的星子,慢慢道:“今天在殿上,我看着佛莲,看她自堕陷阱丑态百出,想,她也不过是因为爱,因为想得到而已,说到底,我和她是一样的,然而看她那个样子,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我不要变成她,太可怜了。”

    “我喜欢战北野,喜欢他的堂堂正正正大光明。那么我也要做一个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人,才能配得上他,否则,我自己要先瞧不上自己,战北野又怎么可能瞧上我?”

    雅兰珠站起来,扒着窗沿,将一只爬在窗棂上的蚂蚁放在掌心,看着它张皇的四处奔逃,似是想起被她追逐得狼狈逃窜的战北野,忍不住脆脆的笑起来。

    她道:“第一次见孟扶摇。她对我说,珠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哎,多有意思的话啊,我一听我就喜欢上她了。”

    她道:“在华州客栈的时候我睡在她床上,后来不知怎的就到了外间,早上醒来发现被子盖得严严的,我的被子早上从来都是落在地下的,于是我就奇怪,被子怎么没掉啊。”她转头看云痕,“你猜,你猜猜,被子怎么没掉的?”

    云痕想了想,道:“她给你拢着的?”

    雅兰珠皱了皱鼻子:“拢着的我也能蹬掉,是她搬了椅子来,死死压住了被角,那时我在想,这人真滑稽,还管我掉被子,我母后都没管过这个,哎,真多事,难怪我觉得那么热。”

    云痕看着她,眼睛里渐渐生出笑意。

    “后来长孙无极传了死讯来,”雅兰珠对着那只蚂蚁咪咪笑,凑近去闻它的泥土味,“她什么动静都没有,安静得让我害怕,我就蹲在她面前看她,想着假如是我接着了战北野死讯,我会是什么反应?我肯定不会像她那样,明明都在笑,却整个人都空了,我会疯会闹会拿把刀出去宰人,再在战北野坟前自刎,可是孟扶摇,她那个样子,我第一次想为别人哭。”

    云痕晃了晃身子,手按住窗棂不语,雅兰珠笑嘻嘻看着他,道:“难受了吧?就是这个感觉,我也是人,我也一样会嫉妒会吃醋会在战北野拼命追逐她的时候想宰了她,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真这样做了,战北野就真的永远不是我的了。”

    她慢慢的在木质窗棂上用指甲画了道长而笔直,没有尽头的线:“孟扶摇教会了我,要坚持。”

    她将那只蚂蚁送回原路,拨了披它的触须纠正它错误的方向,轻轻道:“送你回家。”然后爬上窗子,双臂张开,迎风大声道:“要坚持!”

    她玲珑的身影爬在高处,五颜六色的小辫子散开,一只紫色一只金色的裤腿灌满了风,整个人向是迎风扯起的一道彩色的风帆,云痕微微退后一步,仰头看着这个孩子——他一直觉得她只是个孩子,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在孟扶摇闪亮彪悍的光环下,这个和她有点类似的孩子的光芒被掩盖,然而今日他才发现,爱玩爱闹孩子般的雅兰珠,她的内心有着不逊于任何人的成熟和智慧,也许她终生不能达到孟扶摇的成就,然而从人性的光辉与丰满来说,她是孟扶摇的并行者。

    这个小小的养尊处优的公主,这个背负着天下笑柄不断追逐自己所爱的公主,这个眼看追逐有望却被人横刀一插灭失希望的公主,她有一万个理由去恨孟扶摇。

    然而她选择抬起眼光,去看更远的地方。

    有人多自私,就有人多宽广。

    他看着她,就像看见层云低压的深黑苍穹里,极远处一抹鱼肚白般的光,那般的细微不可见,却又那般光芒璀璨予人振奋的力量,只是那一抹光,便无声告诉所有人,天将亮。

    雅兰珠回过头来,她吼了一嗓子,颇有些激动,脸颊红扑扑的气息起伏,突然跳下来,拽着云痕就走。

    “咱们这一对倒霉蛋儿在这傻看着干嘛?走,喝酒去!”

    ----------

    “元宝大人我警告你,你丫再跟着我我就把你煎了蒸了煮了炸了做满汉全席!”孟扶摇踢踢踏踏的走着,头也不回的对后面吼。

    元宝大人委屈,丫的谁要跟着你呀,跟着你的明明是俺那无良主子,俺不过是个被他拎着的陪衬品,你丫专捡软柿子捏!

    拎在主人手中的元宝大人,抱臂哀怨的望天,思考着一个严肃的命题:自己是不是和孟扶摇八字犯冲,自从遇见了她,堂堂穹苍享受供奉的“天机神鼠”,便沦为保镖护卫附赠品陪衬品,地位江河日下,前景暗淡无光。

    主子突然低头看看它,读出它心底的窦娥冤,安抚性的摸摸它大脑袋,安抚性的将它——换个手拎着。

    孟扶摇一回头,便看见某人依旧怡然的微笑,顿时小宇宙蹭蹭冒烟,也不回房了,直直站住,一脸假笑的道:“太子殿下,我突然觉得我有必要和你道歉。”

    “嗯?”长孙无极浅笑,笑容如月华流溢,“说出来我决定要不要原谅你。”

    孟扶摇磨牙,嘶嘶道:“我拆了你的美满婚姻,然而我发现我错了,我不该拆的,你俩实在太配了!”

    “哦?”

    “都是撒谎高手!”孟扶摇想起那朵莲花就觉得反胃,“一个没有璇玑图偏说自己有,一个明明有璇玑图偏说自己没有!”

    长孙无极看着她,眼神似笑非笑,半晌道:“扶摇,烦请你自己仔细回想一下,从认识你到现在,也许我有没对你说明的事情,但是但凡我说出口的话,有过假话?”

    孟扶摇翻翻白眼,仔细思索一下,发现好像……真的没有。

    “从现在开始,出现了!”她振振有辞,强词夺理。

    长孙无极笑了笑,突然一伸手拉住她,大力一拽,身子往上一纵。

    “哎呀你做什么!”

    孟扶摇嚷完,发现自己呼的一声已经坐在墙头,这座院子墙头较高,坐在上面,眼前是一览无余的磐都大街小巷,简单有序的道路、沉朴厚重的建筑、鳞次栉比的民房,远处气势沉雄的皇宫,午夜的凉风连同未熄的万家灯火扑面而来,激得人心神一爽。

    “人在高处呆着,因为看见的东西更多更复杂,心思也就更加清明。”长孙无极话中若有深意,听得孟扶摇心中一动,随即便气歪了鼻子,“所以带你上墙头吹吹风,好醒醒你的脑子。”

    “我一向清醒明智,智慧无双。”她转头,恶狠狠推长孙无极,“下去,下去,墙头窄,你妨碍我视野。”

    “和你平行的人,永远不会妨碍你视野,很多时候妨碍你的,只是你自己。”长孙无极今晚特别哲学,“扶摇,你是在讨厌我撒谎吗?”

    “自然。”孟扶摇转头看他,目光亮得像一对猫眼宝石,“我没那么矫情,不喜欢还不肯承认。”

    微微笑了笑,长孙无极不知从哪整出件披风,披在她身上,道:“风大,小心着凉。”随即才道:“我送出去做聘礼的那份璇玑图,确实没有拿回来。”

    “嗯?”

    “璇玑图世人都以为只有一份,其实却是两份。”长孙无极微笑,“它来自一件披风的两副衣襟,各写了一半内容,真正的璇玑全图,八百八十二字,共八章,我给你的,是其中另一半。”

    “既然你拿出来的只是你那一半,那送出去的那一半,为什么不在佛莲手中?”孟扶摇疑惑,“她甚至拿貌似银锦的月华锦冒充璇玑图,而且甚至好像根本没见过真品?”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退婚的理由。”长孙无极看着她,笑容深深,“所遇非人。”

    “你是说,你未婚妻另有其人?”孟扶摇霍然转头看他,“谁?”

    “不,我只是怀疑而已,凤净梵拿出假图,也有可能是真图真的遗失,她无奈之下作假替补。”长孙无极似在思索,含笑的眼角瞟过她,道,“有些事迟早会水落石出,不过扶摇,我得感谢你,你终于帮我解决了那个女人。”

    “不是应该觉得可惜吗?”孟扶摇笑吟吟看她,“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声名那么完美,连气质都学得和你很像,真是苦心营造的天生佳偶,哎,被我活活拆了,好缺德。”

    “还有更缺德的事。”长孙无极折了枝草根闲闲尝着,淡淡道,“听说他们连夜离开了天煞,我让人在边境线上等着,战南城试图对我做的事,我原样奉还。”

    “你派人暗杀佛莲——”孟扶摇刹那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惊的身手往上窜了审,瞪大眼睛,“嫁祸天煞?”

    “嫁祸不嫁祸不重要,关键是凤净梵得死。”长孙无极转过眼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发,“得很快的死。”

    孟扶摇咬着唇,不说话,她有点说不出话来,长孙无极虽然没有明说,她何尝不知道他是为她才要杀佛莲的?以长孙无极的心性,他其实根本不屑暗杀,更不屑杀佛莲那样的女子,但他依旧选择违背自己原则最快速度的出手,纯粹只是因为,不想让恨透了她的佛莲,再有机会搞出任何对她不利的变数罢了。

    而以长孙无极的手段,完全有很多办法不动声色不枝不蔓的解决掉和佛莲的婚事,他却纵容她采取了最激烈的一种,造成两人间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然后再出手为她收拾烂摊子。

    做对他而言这么蠢的事,只是因为,他想她活得更随心、更痛快些。

    孟扶摇怔了半晌,掉过头去,红着鼻头道:“对不定……我总是不够相信你。”

    “你不够相信我,有我自己的原因。”长孙无极又在试图给她编辫子,他好像对她的头发特别感兴趣,“我总是讳莫如深,不够坦白明朗,这样的性子,怨不得你不信我。”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孟扶摇一怀惭愧,觉得长孙无极真是好人哇,被冤枉了还记得替她解释,她一激动一热血,顿时觉得自己良心不足,正在思考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报答下这样的君子,忽听身后那君子凑近她耳侧,轻轻道:“唔,扶摇,你贴身的穿的那件是什么东西?怎么还有两根带子的?”

    贴身……带子……正想着报答的孟扶摇脑子转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她的自制罩罩!

    而她穿着单衫,单衫外还有披风,他是怎么看见罩罩的?

    这见鬼的君子!

    孟扶摇一声怒喝,抬脚就踹——无耻之尤,早知道还是让你和佛莲配成双!

    腿刚抬起就被长孙无极按住,他一手按在她腿上,一手竖在唇间:“嘘——”

    孟扶摇直觉的要骂他故弄玄虚,随即隐约听得墙下对面小巷有步声一路传来,便也回过头去。

    夜色浅淡,小巷深深,前方谁家苦读的士子夜深不寐,深黑的剪影映在窗纸上,窗间透出一线昏黄微光,月牙般的洒在小巷深处。

    深处,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渐渐剥离着一个人形轮廓,有人慢慢的,从巷子尾的暗色里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一边走一边低低的呼唤,那语声被风带过来,隐约听出几句:“……魂兮归来……”

    是个半夜为亡人招魂的。

    孟扶摇轻轻叹一口气,看那影子,对方很年轻,在这夜半踽踽独行,一路呼唤,想必是个为长辈招魂的孝子吧。

    她不欲打扰这阴阳间的沟通,转身意图下墙,一转头突然看见那人走进了那月牙般的昏黄亮光中,光线映亮了他的眉眼,清秀,温润,淡淡忧伤。

    燕惊尘!

    孟扶摇怔在墙头,忘记离开。

    她坐在长孙无极身边,看着燕惊尘孤寂的身影自巷子深处慢慢浮出,看着他怀里那个光滑的青玉罐,看着他慢慢的,轻轻念着魂兮归来,将手中的纸钱一点一点的撒开,那些灰白色的薄纸,如蝶般旋转着飞离他的指尖,再被风,无声无息的带过墙头,消失不见。

    一个人在世间的所有痕迹,如风筝断线飞远。

    一张纸钱似乎犹在念栈不去,浮游漂移,冉冉扑上孟扶摇掌心。

    孟扶摇伸手拈住,那薄而软的触觉刹那传入心底,在心上刷刷扫过,扫出些柔软的疼痛来,她抬起眼,看着专心招魂的燕惊尘,突然想起,今天是裴瑗的头七之日。

    按照太渊风俗,亡者头七之日,亲人要在她走过的地方再走上一遍,为其招魂。

    孟扶摇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青玉罐上,那个红衣的,艳丽张扬如牡丹,走到哪里都要无限度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的女子,如今真的化为这沉默简扑的小罐里,一抔灰白的粉末了么?

    她那不甘的灵魂,是会安于这样的窄小的栖身之地,还是会挣扎着欲待挣脱?

    而燕惊尘,这个玉堂金马的贵介公子,公侯之家的继承人,这个一生顺利光亮却在遇见她之后步步嗟跌的少年,他要如何走剩下的路?

    有些相遇,天生不公,如她和燕惊尘,玄元山那一场遇见,从头到尾,只为了造就她前行千里的路,然后她离开,头也不回走远,他却不肯承认那一场无缘,原地蹉跎,因为失去而不停的做着错误选择,然后再度失去。

    想起战北恒别业里自己听见看见的一切,孟扶摇指尖微凉,为这命运的冷酷而默默无言,随即觉得掌心一暖,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怔怔捏着的那张纸钱抽去,再用自己的五指,包住了她的手指。

    他温暖的掌心有着光滑的触感,如丝缎般从指尖拂到心底,熨帖而柔和,像一场拥着轻盈羽被进入的沉酣。

    他总是在任何时辰都能及时读见她心底的感触,并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我陪你一起。

    孟扶摇抬头看着他,想着自己终究是幸运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这般温暖的,不求索取的陪伴,而那些人,燕惊尘、裴瑗、佛莲、他们依然是爱着的人,只是,有的人错在爱的过程,有的人错在爱的方式。

    她遇上过程和方式,都最正确的人。

    然而命运总要和她开玩笑——她好运的遇见,却不能好运的拥有。

    眨眨眼,拼命眨下眼底泛起的酸涩之意,孟扶摇看着燕惊尘被灯光拉长的孤独而萧索的影子,抿着嘴,在长孙无极掌心写:我想杀了烟杀。

    长孙无极顿了顿,答:好。

    无声的吸口气,孟扶摇笑了笑。

    燕惊尘——我杀了你妻子,只好杀你师傅做补偿了。

    燕惊尘不知道这一刻高踞墙头看他为亡妻招魂的那一对人,在这瞬间做了个关系他一生的决定,他安静的撒着纸钱,冰凉的青玉罐抱在怀里,被他的体温梧得微热——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的抱裴瑗。

    那个高傲的女子,终究以这样的方式,静静蜷在了他的怀中。

    手底的罐口,霜雪一般的凉,像是去年冬的雪,纷纷扬扬降在燕京城郊的孤山上,他在雪地里喝着闷酒,满地里堆着乱七八糟的罐子——那时他刚刚遇见烟杀不久,“有幸”被他看中收为弟子,最初的欢喜过后,到来的便是噩梦,更糟的是,这事还隐约被几个素来和他明争暗斗的贵介子弟猜着,燕京贵族间渐渐流传着一些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玩笑——用暧昧的语气、狎昵的眼神、窃笑的暗示、猥亵的动作来表达。

    那样的玩笑,是横在他面前一堵无形的墙,看不见摸不着,却那般森冷的矗立在他面前,他因此遍体鳞伤,却没有任何力量来打破它——世人的口舌,本就是世间最阴冷的陷阱,杀人无算,越挣扎越添伤。

    然后,她出现了。

    继太渊宫变,上渊建国后,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以为她要来讥讽他嘲笑他,便用袖子懒懒遮住脸,却听见她在他身侧坐下来,也抓过一壶酒,以平日里她这尊贵郡主绝不会有的粗鲁姿势拍开泥封,毫不犹豫的喝了干净。

    酒坛喝空后,她将坛子远远抛出,看那一线青光穿云透雾坠入深谷,听那碎裂声在崖下回声尖锐的传出,然后她道:“我嫁给你。”

    他霍然回首,她不看他,轮廓精致的侧面平静而坚定,这一生的大事她一锤定音,然后她起身,道:“三天后你来下聘。”

    他羞于再登裴家门下聘,怕再次遭受一番羞辱,烟杀却高兴,道:“难得有个自愿的幌子,其实老夫不在乎这个,你却脸皮薄,她肯嫁你,你这一生也就完整了,老夫亲自给你提亲去。”他去了,高高兴兴回来,说:“准备成亲吧。”

    后来他才知道,裴瑗用那三天,说服了愤怒的裴大将军,也和烟杀谈过,至于她付出了什么才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这一生他再也寻不着答案了。

    他也永远不知道,那些名为夫妻却分住两院,她独守空闺就一盏孤灯,看着他院子里的灯火时的心情。

    在那之后,那些流言便散尽——裴瑗的下嫁,是对那些猜测最有力的驳斥口

    她牺牲了多少,他便负了她多少。

    她爱着他,他爱着那个她,那个她却爱着那个他。

    人生里多少滑稽的连环套儿,套住了一生的纠缠和情孽。

    燕惊尘缓缓的抚摸着那个青玉罐,将脸缓缓贴了上去,那般微凉,有点咯人,像她的气质,带刺般的张扬着,冷而傲,不温良,甚至带毒,然而只有他知道,她一生的热度,都只给了他一人。

    只是从此以后,那点飘摇的温暖他的灯火,便被森凉的命运“扑”的一声,吹熄了。

    燕惊尘抱紧了那个青玉罐,慢慢的,苍凉的回身,墙头上的人,默然凝视着他的背影,眼神里也生出淡淡的悲凉,连元宝大人都钻出长孙无极袖子,挤在两人中间看着燕惊尘撒着纸钱离去,圆溜溜的黑眼睛少少的湿润了些,想着:想当年,在穹苍,那只美艳的黑珍珠……

    ----------

    燕惊山拉得长长的背影,嵌在孤清的夜色里。

    夜色里却有喧闹的声音传来。

    有两个人,大声的唱着笑着,摇摇晃晃进了巷子,清脆的声音,敲破这一霎忧伤的寂静。

    “哥啊,再喝……再喝三坛!”

    “我没醉……呃……我没醉!”

    “别……躲我……你这死鬼……姑娘我花似的,你偏躲!”

    “呸呸!呸呸!”

    花姑娘大声的唱着笑着,走着歪歪斜斜的“之”字步,眉开眼笑乐在其中,苦了她那个倒霉酒友,极有分寸的小心搀着她手臂,一路歪歪扭扭碰碰撞撞过来。

    墙头上孟扶摇黑线——雅兰珠什么时候和云痕跑出去喝酒了?醉成这德行?

    雅兰珠开始唱歌。

    “哥哥你大胆地向前走,妹妹我死追着不回头,哥哥你跑死了三匹马,妹妹我累死了九条牛……”

    孟扶摇“呃”的一声,一个猛子扎到长孙无极肩上,拼命堵住自己的笑声,哎哟我地妈呀,这丫篡改歌词的本领着实太高超了,俺就哼了一遍,到了她嘴里,怎么就死了马又死了牛呢?

    她笑得肩膀直颤,微光下像一只无声振翼的蝶,长孙无极微笑着将她顺势揽在怀里,仰起头,心想着这歌词其实挺扑实贴切的,用在自己身上也合适。

    元宝大人蹲在主子肩上,鄙视的盯着孟扶摇——你好意思笑?不是你,我们这些贵族哪懂什么叫粗俗?

    巷子里那对醉酒夜归的不知道这墙头把戏,犹自一路砰砰乓乓撞过来,他们和燕惊尘对面而行,燕惊尘皱了皱眉,怕他们撞坏自己怀中的罐子,赶紧将蹲子换个手抱着,身子一侧等他们过去。

    雅兰珠经过他身侧时,却突然身子一歪便要吐,吐也便罢了,偏偏她是个公主,习惯对着漱盂吐,昏头涨脑的眼珠子四处乱转,一眼瞥到燕惊尘怀中有个疑似漱盂物体,伸手就去抓。

    燕惊尘眉毛一竖,劈手就要去推她,云痕闪电般将雅兰珠一拉,抬手一架,怒道:“她喝醉无心,阁下怎可出手如此之重!”

    两人胳臂一架,一抬头,灯光下互相一看,都“啊”了一声,道:“是你。”

    燕惊尘沉着脸,瞟了云痕一眼,放下手一言不发便走,云痕看着他,眼神里幽光闪动,雅兰珠突然又歪歪倒倒撞过来,眼看要撞上墙,云痕只好去抓她,正好雅兰珠也在手脚乱舞,“哧拉”一声,云痕半幅袍子被酒鬼撕了下来,一件东西叮声落地。

    云痕却没听见那声坠落声,他手忙脚乱的去扶醉成烂泥的雅兰珠,扶在哪里都不是,只好拎着她衣领拖了便走,忽听身后燕惊尘道:“站住。”

    云痕回身,一眼看见燕惊尘手里抓着一个小小的青金石的燕子,脸色顿时变了,将雅兰珠往墙边一放,便要扑过来。

    燕惊尘将手一缩,沉声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还我!”

    “哪来的?”

    “我叫你还我!”

    燕惊尘将那燕子往自己怀里一塞,冷声道:“这是我燕家子弟一出生就拥有的标记,非燕家直系子孙不能有,你今日说不出这来历,我便不能还你。”说完抱着罐子转身便走。

    云痕立即扑了过去。

    他身子未到,燕惊尘半回身,一道剑光已经锐电般拉出,云痕冷哼一声,手底白光一振,铿然便是一阵大响。

    两人竟然打了起来。

    墙头上孟扶摇直着眼,喃喃道:“咋打起来了?”她离得远,听不清楚两人低声对话,只隐约看见燕惊尘捡起一件东西,云痕讨要,然后便上演了全武行。

    长孙无极拉着她的手,看着那个方向,悠悠道:“有此事,纵然被时间掩盖了很久,终究要被命运捅破的。”

    小巷里风声呼叱,云痕和燕惊尘的打斗,却很快到了尾声。

    燕惊尘单手使剑,根本不会是云痕对手,云痕却无心作战,只想速速逼他将东西还回,十几招一过,云痕的剑光已经全数压倒了单手作战的燕惊尘。

    燕惊尘抿着唇,看着虽然剑气纵横却处处容让的云痕,眼底闪过一丝疑色,突然将手中青玉罐向前一递,疾声道:“我妻子的骨灰!”

    云痕剑光快如流电,刹那奔前,燕惊尘话音未毕他剑光已经抵达罐身,听见这一句云痕大惊失色,猛力向后一挫,剑上真力反涌,顿时被撞得向后一退。

    然后一柄秋水般的剑,便轻轻搁上了他的咽喉。

    墙头观战的孟扶摇,本以为云痕必胜,不防这战局瞬间颠倒,大惊之下喃喃骂一声“卑鄙”便要掠下去,却被长孙无极拉住。

    随即她看见了燕惊尘的眼神。

    那浪滚波翻、汹涌无限、充满震惊疑问不解困惑的眼神。

    她也看见了他的口型。

    他在说:

    “弟弟。”

    天煞雄主 第十五章 为我珍重

    那声“弟弟”的呼唤,飘在晚风中,声音虽低,听在耳中却如此惊心。

    云痕宛如刹那间被那声呼唤击倒,突然就僵硬在了燕惊尘的剑下,他站在那里,明明是未动的站姿,不知怎的便给人感觉他在那一线昏黄的微光里一寸寸冻结下去,结成冰。

    燕惊尘却在微微喘息,惊疑不定的看着云痕,从他的眉目一直细细看下去,直到看出浅浅的激动来。

    远处高踞墙头的孟扶摇,这时才发觉,云痕和燕惊尘,分开来看的时候很难将两人联系到一起去,然而这样面对面站着,便觉出形貌上一衣带水血脉相近的相似来,一般的颀长而清瘦,一般的白得有些透明,能够看出淡青血管的肌肤,一般的高而挺,特别直的鼻,以前没发觉,只不过是因为这两人气质太迥异了。

    云痕却似乎不愿意接受燕惊尘这样打量的目光,他突然转过头,好像没看见脖子上架着的剑,就这样从燕惊尘因为震惊忘记收回的锋利剑身旁擦了过去,这一擦便在颈项上拉出一道血痕,燕惊尘吃了一惊赶忙撤剑,云痕已经不管不顾鲜血涔涔的颈项漠然走开,拽起扒着墙呜呜噜噜唱歌的雅兰珠就走。

    燕惊尘还剑入鞘,急急追上,一把拽住云痕衣袖,“云痕!你是不是安姨的那个孩子?”

    云痕的肩颤了颤,从孟扶摇的角度能看见他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青气,他霍然回首,道:“滚开!”

    燕惊尘接触到他的眼神,惊得手都颤了颤,他下意识一让,云痕已经直直挥开他的手,寒声道:“我警告你,你不许提那个名字,你,和你们燕家,谁都不配提!”

    “云痕!”燕惊尘向前一冲,“当年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只是隐约听说过……但是……但是……其中是不是有误会?你跟我回去,我们问个明白。”

    “回去?回哪儿去?”云痕半侧脸,清俊侧面漠然如冰雕,连眉目都似冻结了霜花般的寒意逼人,“燕掌门,请你搞清楚,你是上渊列侯,我是太渊臣子,我的父亲叫云驰,你的父亲叫燕赤,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燕惊尘犹不死心,还待劝说,云痕目光一冷,横剑一拍,竟然是拍向那青玉骨灰罐的,这回换燕惊尘吓了一惊,连忙飘了出去,云痕已经大步走开,他行出几步,半回身,不看燕惊尘,只看着那黑暗的墙角,森然道:“燕掌门,今天的事,你若再对谁提起,或者妄想认亲什么的,不要怪我的剑不客气!”

    他的身影很快没入巷子尽头的暗色中,只留燕惊尘怔怔立在当地,用疑问和无奈的目光,送别这次相遇。

    ----------

    孟扶摇怕云痕尴尬,在他出巷子前翻下墙头,她一路沉默着飘进院子,飘回房间,飘到自己床上,坐下来才发觉某人竟然也不自觉的跟了进来,立即回魂,将他往屋外推,嚷嚷:“出去,出去,我的床上只能有一个男的!”

    长孙无极含笑问:“哦?”

    元宝大人目光亮亮不知死活的探出头来,对着主子指了指自己鼻子——这个男滴,就是玉树临风区区不才在下我哈。

    长孙无极依旧在微笑,突然喃喃道:“要不要阉了你呢?”

    元宝大人立即伸爪一引,谦恭滴做退让状:这个唯一的男的,自然只能是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主子您哈。

    孟扶摇立刻弹指神通将元宝大人弹开了出去,大骂:“丫的,从此以后你这个男滴也别想再睡我的床!”

    “扶摇,我来不是想睡你的床。”长孙无极淡定如斯,打断某人猥琐且自恋的猜想,道:“我只不过是来借你那剩下的半个月魄练气之宝一用而已。”他自顾自的找到那泡着的半颗宝贝,开门飘了出去,临走前还回眸一笑,道:“我可没兴趣和一只耗子两个人睡一张床,何况还有一个人是个酒鬼。”

    “唔……谁是酒鬼?这里明明只有一人一鼠啊?”孟扶摇悻悻,接着便见云痕拖着雅兰珠匆匆而来,这才想起,雅公主喝醉了,照顾这个酒鬼的重任除了自己还有谁?

    果然照顾酒鬼着实不是人干的活,孟扶摇忙了一夜,也听了一夜的“哥哥你大胆的向前走……”天快亮时,雅兰珠突然翻个身,抱着她,口齿不清的喃喃道:“我们永远不要做孟扶摇和凤净梵。”

    她说得没头没脑,孟扶摇却立即听懂了,她伸出欲待拍她睡觉的手停了停,再落下时手势轻柔,她轻轻拨开雅兰珠汗湿的鬓发,低低道:“好,永远不做孟扶摇和凤净梵。”

    之后她攥着个毛巾睡着了,醒来时天光大亮,雅兰珠扒在她肚皮上,元宝大人扒在雅兰珠肚皮上,而正门外悠长的传报声传来——战南成邀她御苑打猎。

    自从真武夺魁,孟扶摇便搬了家,战北野那个苦心经营的秘密据点,她可不愿暴露在天煞皇族面前,反正她有钱——姚迅在无极做生意做成了大款,尤其那个半路被孟扶摇绑上自己船的江北总督家的李公子,居然是个天生做生意的料儿,两人狼狈为奸,大赚女人钱,但凡丝绸首饰服装鞋帽胭脂水粉之类统统包圆儿,这几天姚迅也过来了,送银子来,顺便打算在天煞推广孟扶摇的高雅娱乐,于是孟扶摇腰包鼓鼓,连元宝大人的马桶都换成了金子的。

    孟扶摇的新宅子很招摇,她硬生生买下三个大户院子,联成里外七八进,一进比一进装潢骚包,寻常人只能进她的第二进,其实她只是为了将附近这块地面都圈入自己势力范围,从她的院子的第六进一个房间的暗道下去,走出不多远,便是战北野那处秘密据点。

    战南成邀请,不过是双方的又一轮试探,孟扶摇颠儿颠儿换了衣服准备过去,在花园里被宗越拦住,毒舌男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劲装,道:“又要去骗人了?”

    孟扶摇望天,这娃什么时候能一开口说句好听的呢?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的气质。

    “既然要骗,干脆帮你骗得更彻底些。”宗越递过来一个小小的蜡丸,“找机会掰开,洒在战南成袖子上。”

    “哦。”孟扶摇接了,也没问什么用途,突然若有所思道:“其实我很想什么时候杀了战南成算了,省得忍着呕吐和他周旋,可惜战南成自从上次被挟持,现在越发小心,谁也近不得他身了。”

    “你现在杀他也没有用,战南成有太子,在外还有有权调动皇营的中枢三大臣,他死了,会有动乱,但未必能动摇大局。”宗越一口否定,又赶她,“尽罗嗦什么,挡着我的药圃阳光了!”

    孟扶摇愤怒,一脚踩烂一株月见草,趁爱花如命的宗越杀人之前狼奔而出,百忙中还对蹲在窗台上看好戏的元宝大人做了个暗示——等到宗越离开,元宝大人会代替她去好好“照顾”那些宝贝药草的,撒撒尿啊施施肥啊什么的。

    战南成派出迎接她的车马在门口等候,一路到了天煞皇宫之南岳山御苑,皇家仪仗一路排开,半山坡上扎了好些帐篷,拱卫着正中的金顶大帐,好些人聚在帐外侯传,孟扶摇仔细一打量,笑了——都熟人咧。

    那谁,不是前几天大殿上扔剑给她叫她自裁的某某侯爷嘛?那谁,不是在某公主“自刎”时大叫“公主不可轻生”,很善解人意的救下某公主的某将军嘛。

    孟扶摇笑眯眯的过去,正聚在一起谈论的众王公贵族见她立即三缄其口,各自摸胡子的摸胡子望天的望天扯话题的扯话题——“啊,张小侯爷,今日这天气着实是好,着实是好哈哈……”“呵呵王将军,你今天这袍子足够精神啊哈哈哈……”

    “啊,张小侯爷,今日这天气着实是好,乌云盖顶蜻蜓乱飞——啊,有只蜻蜒落在你冠上了,我给你掸——啊,不用客气,马上就好——啪!”

    孟扶摇一巴掌掸掉了张小侯爷的发冠,顺脚一踩将发冠踩碎,对披头散发满脸铁青的张小侯爷微笑道:“总算把那该死的蜻蜓掸掉了……”张小侯爷眉毛一竖便要发怒,孟扶摇又尖叫:“哎呀,小侯爷这剑真漂亮,那天您要是扔这剑给我,保不准我一喜欢,就拿这剑自杀了,绝世剑下死,做鬼也风流……借我看看成不成?……哎呀不要这么小气嘛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嚓!”

    “绝世名剑”一折两断,孟扶摇满脸无辜的掂着那剑:“原来是个假贷!”

    她谦恭的将剑塞回僵住的张小侯爷手里,微笑:“只好委屈侯爷,当鸳鸯双剑来用了。”

    拍拍那青筋暴起想动手却又被她轻松折剑那一手震住的张小侯爷的肩,孟扶摇哈哈一笑,一转身,刚才围成一圈的王公们早已做鸟兽散。

    耸耸肩,孟扶摇大步跨向主帐,战南成在帐门前看着,刚才一幕尽收眼底,却没任何表示,只和蔼笑道:“孟将军真爱开玩笑,只是这般纵情心性,容易得罪人。”

    “草民是个粗人,”孟扶摇一摊手,咧咧嘴,“在哪里都一样,看不惯那些揖让恭谦装模作样的德行,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得罪我,我揍!”

    战南成哈哈一笑,看出来心情愉悦,亲自挽了孟扶摇的臂,道:“孟将军千钧力气,还是去揍那些野兽比较合适!”两人各自上了马,战南成一抖缰绳,道:“孟将军,御苑之西有猛兽,以你武功,想必猎杀那些畜生比较痛快,去吧!”

    “草民还是陪着陛下。”孟扶摇笑,“草民太渊猎户出身,打猎这事儿,还是给各位王侯将军们玩个痛快!”

    此时参加御苑狩猎的王公将相们都放了马撒了鹰一路烟尘滚滚驰向各个方向,呼哨声欢呼声不断响起,孟扶摇老老实实跟在战南成护卫身后,在御苑之南猎些小兽,将那些兔子獐子挂了一马,天色将昏时战南成回头笑道:“回去吧,也累了。”

    孟扶摇点了点头,正要拨马,突然身子一定,随即一扬鞭快马驰回战南成身边,道:“风中气味似有不对,陛下快走,草民殿后!”

    “这里会有什么危险?”战南成失笑,“孟将军小心太过——”

    他的话声突然僵住。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带了腥气的风,树木摇撼山林低伏,林木间各色小兽都在惊惶逃窜,在一色荫翠间划出一、条条白红褐黄的光,所有人的坐骑都开始瑟瑟发抖,腿软着往地下栽,任凭主人连喝带拉也不起作用,随即树叶一阵簌簌大动,隐约间黄光一闪,一声低沉凶猛的低吼,自战南成身后响起。

    “嗷——”

    腥气越发浓烈,树叶大片倒伏,跃出斑斓猛虎,硕大的头颅一摇,一双凶睛怒目已经盯住了近在咫尺的战南成。

    战南成坐骑一声长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登时将还在惊怔此地怎么会出现猛兽的战南成抛下马背,直直滑向虎口!

    血盆大口就在眼前,腥臭的涎水几乎要滴上战南成的脸,战南成惊惶的拔刀,刀却压在身下拔不出,眼看着狰狞的虎首就在眼前,利齿如无数小匕首般寒光闪烁,战南成眼前一黑,绝望的大叫一声。

    “护驾!”

    一声清越的厉喝刀子般掷出来,连同那个深色人影飞跃长空,刹那落在战南成身前,来者身形快如流光,落地后绝不停息,黑光一闪,一刀已经劈在猛虎眉间!

    血光爆裂,溅了一身虎血的孟扶摇头也不回大喝:“蠢货!护驾!”

    惊呆了的护卫此时才知道赶紧奔上前,将战南成护在当中,战南成惊魂未定,青着脸色看孟扶摇一刀劈入猛虎眉间,顺势横肘一顶,嚓一声瘆人裂骨声响,刀尖硬生生穿裂猛虎鼻骨,自鼻梁穿进,右眼穿出!

    猛虎“嗷”一声仰头狂吼,震得林中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它拼命甩头,甩出粘腻浓稠的血浆,滴滴答答溅得满地都是,战南成盯着那插着黑刀的血肉模糊的可怖虎头,一边在护卫护持下后退,一边余悸犹存的勉强笑道:“多亏了孟将军……”

    他话说到一半,忽听身后又是一声山摇地动的大吼,林木一分,又是一条斑斓黄影,挟着浓厚的腥风扑出!

    居然还有一条!

    那虎毫无预兆自身后扑出,一跃数丈,瞬间越过侍卫结成的人墙,蒲扇般的巴掌左右一拍,便将两个守在战南成的侍卫拍开,直扑战南成!

    战南成只觉得眼前一黑,那热烘烘的气味浓厚的虎身已经当头压下!

    他这次拔出了刀,刀光一闪也是不错的刀法,一刀砍在那虎腰上,只换得那虎身子一扭,尾巴一剪已经将他扫了出去,随即那虎一个猛扑,高高扑下。

    战南成跌在地下,心底只觉今日休矣,流年不利竟至如此程度,南苑从无猛兽,不想今日竟然出现,并且一出现就是前后夹击的两条!

    而唯一能救自己的孟将军,武器还留在那只虎的眼骨中,却又如何来得及!

    “陛下莫怕,我来救你!”

    声到人到,黑影一晃,一人风般的从战南成身边掠过,二话不说,一拳击出!

    “砰!”

    肉体和肉体猛烈相击的声音沉闷而慑人,仅是那一声碰撞便能听出彼此用力的凶猛和杀气悍然,撞击声之后又是“嗷”的一声虎吼,这一声却低沉压抑,宛如吞着血咽着肉,生生闷在了嗓子里。

    劫后余生的战南成和侍卫们齐齐抬头看去,齐齐“啊”了一声。

    孟扶摇竟然一拳直直打入大张的虎口,赤手空拳从锋利的利齿间穿了过去,不仅顶住了那虎欲待咬住战南成的上颚,甚至直接打裂了那只吊晴猛虎的咽喉,拳心从猛虎后颈穿出!

    只一拳,虎死!

    这种杀虎手法,这种凶悍拳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而孟扶摇情急之下赤手入虎口的悍勇,更令战南成感激并震惊。

    孟扶摇收起拳头,手臂在虎口中穿过,衣袖早已撕破,更因为先前冲出出拳时动作太快,臂上被利齿深深擦出几道血槽,她若无其事整了整袖子,将臂上血迹在虎身上擦了擦,又回身去另一只虎尸上取回自己的刀,转身对脸色青白的战南成躬身:“陛下受惊了。”

    “孟、孟将军……多谢你……”战南成目光自两具死得极惨的虎尸上掠过,又看了看孟扶摇血迹殷然的手臂,语气极为感激。

    “陛下言重,草民分内之事。”孟扶摇莞尔,十分高兴今天天煞之金只是担任外围和大帐警戒,陪着战南成的是一大批武功不低实战经验却一般的御林侍卫,哎,真是成全她表现自己的机会,瞧她刚才多骚包啊。

    在成功的收获了战南成饱含感谢的目光之后,孟扶摇以“伤势未愈用力过度有些脱力”为由,甩着她功臣般的划满齿痕的胳膊,在众人既羡又妒的眼光中打道回府,一进门就挥着手臂咋呼:“兽医,兽医,多谢你啦——”

    眼前白光一闪,某道圆球飞快窜过她身边,兽医随即白衣飘飘的出现,神情平静目光却杀气隐隐,恁眼神不像个光明清洁的大夫倒像个暗夜潜行的杀手,孟扶摇“啊”的一声,立即想起自己走之前干的好事,赶紧拎起被追杀的元宝大人落荒而逃,一边逃一边问元宝大人:“你做了什么好事,兽医竟然要宰你?”

    元宝大人指手画脚的答:“吱吱!”

    孟扶摇默然,开始考虑要不要和它主子学元宝语,一双手却突然伸了过来,抓了她胳臂往房中一拖,道:“孟扶摇,你什么时候可以完完整整出去,再完完整整回来?”

    孟扶摇愕然低头看自己,再愕然抬头,道:“哪少了?哪少了?”

    忍不住被她气得一笑,长孙无极叹息一声,按她在凳子上坐了,又去取柜子抽屉里的药箱,低头细细在里面翻找合适的金疮药,从孟扶摇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长长睫毛垂下,在眼下覆出一片弧度柔和的暗影,那眼神柔和而平静,带着淡淡的怜惜,怎么看都不似政坛上出名的翻云覆雨手腕高超的长孙太子,倒似某位淳和安静的邻家少年。

    那样的邻家少年——对谁的影子心有所属,便揣了一怀的春色如歌,踏青时邂逅桃花如血的春光,于芳草如丝间有所触动般微微的笑。

    孟扶摇心中动了动,为这一霎光影里的长孙无极,然而立即便觉得心底一痛,与此同时臂上一凉,她轻轻吸一口气,长孙无极立即抬眼看她:“痛?”

    痛,痛的却不是你手指按着的地方,而是那处血脉连接着的最终端的根源,是我的心。

    孟扶摇垂下眼,脸上却在笑,龇牙咧嘴的笑:“见鬼,你是帮我疗伤还是趁机泄恨?瞧这手势重的!”

    “这外敷的明肌膏,按摩了药力才能更好渗入肌理,将来不留疤痕。”长孙无极不理她,执了她手臂轻轻的揉,孟扶摇只觉得他指尖似个小火炉,揉到哪哪就起了火,烧得她浑身不自在,忍不住便要挣脱,“行了行了,别揉了,你家将军我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疤痕多,以后说不准还会更多,你治不过来的。”

    “是吗?”长孙无极突然抬眼一笑,孟扶摇盯着他那个笑容,直觉不对劲,霍地一下跳起来,可惜已经晚了一步,她手臂还在人家手中呢,长孙无极执臂的手一翻,直直滑上了她的脉门,手指一扣她立即浑身酸软,随即眼前天地一倒,长孙无极已经把她翻到了床上。

    孟扶摇那个大惊,直着喉咙尖叫:“元宝,元宝,快来,再不来扞卫你家主子你这辈子就没希望夺取他的贞操了——”

    元宝大人奔讨来,长孙无极转头对它一笑,立即把它笑到了墙角去画圈圈。

    “元宝,你呆在某人身边越久,越发智慧江河日下,大脑暗淡无光。”

    元宝大人羞愧的垂下头……修炼需千年,堕落却只在一念之间,一失足成千古恨,鼠生不堪回首啊啊啊……

    成功的一句话灭了爱宠,长孙无极俯身看瞪大眼张着白森森牙齿随时准备在他接近时咬上一口的孟扶摇,笑了笑,道:“听说阁下英明神武,勇冠千军。”

    孟扶摇“啊”一声。

    “听说阁下闯长斡密林,盗大鲸古墓,闹天煞皇宫,斗云魂月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断一颗门齿,添满身伤疤,英风豪侠,令人神往,在下自听闻始,便着实仰慕,思之寐之,辗转求之,求之不得,梦魂难安。”

    孟扶摇张大嘴,口水差点滴了出来,他他他他他在说啥?他他他他好像在生气?他他他他好好地干嘛生气?他他他他早不生气为啥到现在突然生气?

    长孙无极继续对她笑,笑得那个尊贵优雅和蔼可亲:“今日难得有机会,将军愿意给在下观摩诸般记载将军英勇伟绩之伤疤,在下不胜感激……”

    他他他他啥意思?孟扶摇脑子呆滞的转了三i圈才反应过来,“啊!你要脱我衣服!”

    “错。”长孙无极继续尔雅的笑,纠正她,“是我要亲眼观摩将军的伤疤。”

    “那有什么区别啊啊啊……”孟扶摇泪奔,“长孙无极你这个流氓,你要敢动我衣服我就阉了你——”

    “哧啦——”

    凶猛的、要阉人的孟将军呆住了。

    后背凉凉地,感觉到未关的窗户里透过的风掠过肌肤,那种直接的触感让她确定——衣服真滴真滴被扒了!

    孟扶摇立刻就要放声大嚎,某人手疾眼快的一指点了她哑穴。

    孟扶摇咬着枕头,将之当成长孙无极——你丫的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思春了,好好地光天化日之下扒我衣服……我滴春光啊,我保养了十八年没给人看过的美背啊啊啊……

    一根微凉的手指点上来,按在了她背上,指尖似乎沾着些药膏,凉而滑润,抹在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上,一点一点细心涂过,那在背上游移的指尖轻而温柔,如风行水上,激起肌肤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直入心底。

    孟扶摇微微的僵了僵,轻轻咬了咬唇,手指悄悄蜷起,揪紧了身下的被单。

    日光散漫的从窗扇中泻进,光斑中飞舞着浮游的尘絮,迷蒙中自有一种温软透彻,光斑下长衣轻垂的男子,手指轻柔的一一抚摸过身下女子带着伤痕的肌肤——那肌肤晶莹剔透,背部线条优美流畅,流线精美如绝品玉瓶,却有些仿若裂痕的伤痕镂于其上,那些淡红的伤,便渐渐倒映上男子深邃渺远的眼神,微微泛上些血色,似上心上细密的疼痛,写上了眼底。

    空气中有难捱的沉默,那般厚重的压下来,孟扶摇突然有些心虚有些惶然,怔怔松开了嘴里啃的被单。

    听得头顶的人,手指慢慢的移过那些伤疤,良久才淡淡道:“扶摇,你要痛快的过日子,我不拦你;你要淋漓尽致的拼命,我虽不愿,也不拦你;但是我很不喜欢你凡事必须要做到十分的性子,不喜欢你懂得爱惜别人却不懂得爱惜自己,不喜欢你对有些事,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却非要以最激烈最决绝的方式去碰撞,比如今日你去打猎,要施恩于战南成,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受伤?只为了让他更震惊印象更深?你告诉我,你值得?”

    孟扶摇眼泪汪汪——丫的我当时没武器哇……丫的我没考虑那么多哇……

    不过……她心虚的眨了眨眼,好像是可以不必受伤的……靠,长孙无极这种生物,活得累不累啊,连她拳头揍狠了也要操心。

    “扶摇,你可以奋勇拼命,但不应好勇斗狠,我但忘你今后多多爱惜自己,莫要再和我说什么头掉了碗大一个疤之类的话,”长孙无极涂完那些新旧伤疤,将瓶子收好,慢条斯理道:“你可想过,我听见这些话,看见这些伤疤心中的感受?”

    孟扶摇垂下眼睫,眼神四处乱闪,不去接触长孙无极的目光……好吧,我错了,你看了我我也不计较了,哥哥你可不可以把衣服给我穿上?

    结果那人优雅起身,将药瓶放好,理了理衣袖,淡然道:“我知道你这人是个榆木脑袋,向来听不进别人的话,为了让你印象更加深刻……衣服你自己穿吧。”

    他施施然飘了出去,留下孟扶摇气歪了鼻子——你点了我的穴道我怎么穿衣服!

    长孙无极走到门口,突然停了停,孟扶摇大喜,以为他想起来给她解穴了,结果他扶着门框,好像方才想起来一般道:“对了,以后你若再胡乱拼命,还是照此办理。”说完指尖一弹,毫不犹豫的扬长而去。

    孟扶摇满面郁卒抬头望天——他只解了她的哑穴,存心逼她向雅兰珠求救,以雅兰珠那性子,一定要笑话她足足半个月以上,她想要不印象深刻都不成了。

    不就是嘴快胡咧咧说了错话嘛……悲愤!

    什么叫真正的狠人,这就是!

    ----------

    当雅兰珠被孟扶摇拼命喊过来,替她解了穴之后,果然捂着肚子笑了半天,笑完了却拍拍她的肩,道:“我不得不说,你这人虽混账,运气却真好。”

    孟扶摇白她一眼,看着雅兰珠满脸艳羡的走了,自己抱膝坐在黑暗里,良久,悠悠的叹了口气。

    天色将黑时她爬起来,想起云痕昨天酒醉,这人居然是个不能喝酒的,回来后有些发烧,到现在还没爬起来,便下厨做了莲子八宝汤,本来只做了一碗,想着兽医也辛苦,又加料,再想不能重色轻友,雅兰珠好歹帮她解穴了,再加,又想元宝大人爱吃甜食,再加,最后很不肯承认的又加了料——至于加给谁?不知道!

    她端着好大一锅汤,各房亲自送去,云痕还在睡着,脸色很难看,似乎还在隐约做着噩梦,低低喘息,不断的微微挣扎,额头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来,孟扶摇放下碗,取了汗巾帮他拭汗,他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将手向外抽,云痕却攥得极紧,似乎溺水的人攥住了浮木般不肯放手,甚至用上了内力,孟扶摇怕他陷身噩梦真气不稳,自己贸然和他角力会害他受伤,只好不动。

    此时的姿势有些尴尬,云痕躺着,大力将孟扶摇往自己身前拉,孟扶摇拼命抵着,身子别别扭扭的半倾着,从某个角度看去,就像孟扶摇倾身在云痕身前一般。

    屋子没有点灯,月光照得房内半明半暗,他们隐身暗处,寂静中听得呼吸相闻,孟扶摇直觉有些不妥,空着的那只手想去点灯,摸索了半天反将蜡烛碰掉在地上,只好无奈的一叹。

    黑暗中那人却突然将她手靠近颊边,轻轻摩挲,孟扶摇身子一僵,赶紧不管不顾伸手去拨,却听云痕低低道:“……娘……”

    孟扶摇怔住,听得那人微微的叹息,呼出的热气喷在她手上,湿湿的,那阵热气过去,便只剩下凉凉的水汽,像是某种久埋在心底黑暗处的,深渊般的沉黯心情。

    “……娘,你爬出来没有?爬出来没有?”

    什么意思?

    “你把我推出来了……你自己怎么就爬不出来了呢……”

    “那些泥土……好腥啊……”

    泥土?

    孟扶摇僵在黑暗中,看着苍白的,微微痉孪的云痕,这个清冷沉默的少年,从来都将满怀的心思长压心底,直到昨日,酒后小巷邂逅燕惊尘,那些深埋于记忆深处的疼痛的回忆,都似被燕惊尘那声“弟弟”,从噩梦的深渊里唤出,缓慢蠕动着,爬回带着血色的疼痛的前尘往事里。

    被活埋的母子……母亲推出了儿子……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孟扶摇的手指颤抖起来,云痕的身世,她猜想过,堂堂燕家如何会让亲生子流落在外,成为宿敌的养子,一定有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却也不曾想到,会这般的凄惨。

    她颤抖的手指被云痕捕捉住,他似是感觉到那份心情的微颤,更紧的抱住了她的手,五指深深扣住了她的手指,他喃喃道:“我拉你上来……我拉你上来……”突然大力一拉。

    孟扶摇正在震惊的想着云痕的身世,冷不防这一拉,身子一斜,栽在云痕胸前,云痕立即将她大力抱住。

    孟扶摇立即挣扎欲起,忽然觉得身后似有微响,她在云痕身上扭头,便恶俗的发现——

    长孙无极正站在门口,深深看着她。

    天煞雄主 第十六章 御风成旗

    孟扶摇尴尬的趴在云痕胸膛上,对着“捉奸者”傻笑。

    长孙无极没有表情,像个游离的梦一般沉在黑暗里,迎上孟扶摇傻兮兮的笑容,无声挑了挑眉。

    随即他推门过来,看了看两人暧昧的姿势,又看了看云痕,伸指在他前心一抚,又瞥孟扶摇,道:“你还赖在他身上,当真要他做泥土压身的噩梦么?”

    孟扶摇哭丧着脸,心想这人骂人都是别具一格,我是泥土么?我是世上最美丽的土……她慢慢拂开云痕手指,刚抽开云痕立刻惊慌的对虚空中乱抓,长孙无极横掌一截,飞快的点了他穴道,立即把她拎到一边,道:“阁下汤也给人送了,汗也替人擦了,也借人抱过了,现在可以轮到在下喝汤了吗?”

    孟扶摇听这话怎么都觉得古怪,却又没办法驳斥,看长孙无极眼神,浮光荡漾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却又觉得定然是不甚妥当的,以她的经验,但凡长孙无极觉得不妥当,她想妥当也妥当不起来,只得悻悻道:“喝呗。”

    她懒洋洋端了汤碗过去,长孙无极又折磨她——“就在这里喝?别人的屋子里?”

    大爷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哇!还有,你怎么满身散发着某种酸溜溜的味道呢?真是不大方!孟扶摇郁闷,只好拎了罐子跟在他身后,看长孙无极慢悠悠往花园走,花园里开满合欢花,花如少女艳唇,粉簇成团,晕晕染染出一色绯红,掩映着白石桌椅,长孙无极坐了,道:“这里好,月朗风清,纤毫毕现。”

    孟扶摇翻了翻白眼——他是不是在暗讽她和云痕“暗室独处,混沌不清”?哎,真是小气男人。

    长孙无极托腮看她,突然道:“阁下打算要我用眼睛来喝汤么?”

    被他折腾来去的孟小厮只好恨恨的添汤,汤汁四溅的向他面前一推,长孙无极笑笑,向罐子里看了看,道:“看这分量,谁都算上了,却忘记给你自己煮一份了吧?”

    孟扶摇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苦命厨娘,只有伺候主子们喝汤的命!”

    长孙无极又是一笑,执了羹匙慢慢舀汤,突然道:“我刚才来找你,可不是存心打断你们的。”

    孟扶摇沉痛的道:“那你为毛不自觉点大方点,说‘请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再潇洒的走开呢?”

    长孙无极不理这个厚脸皮的痞子,继续道:“我是因为……接到了凤净梵死讯。”

    “啊!”孟扶摇张大了嘴。

    长孙无极微笑着,立即将那一勺汤喂进她口中,道:“先犒劳天下最尊贵的厨娘。”

    孟扶摇“咕嘟”一声,声音很大气质很不雅的把汤吞了,视人家的温柔缠绵于无物,急急拉住长孙无极袖子,道:“死了?真杀了?呃……不是真的吧?”

    “信报传来,他们在天煞边境符山遇见互相争夺地盘的流寇,凤净梵无意中被乱箭射见。”长孙无极慢慢喝汤,眼神中有思索的神情。

    “凤四皇子呢?”

    “受惊逃出,和妹妹失散,后来回头去找妹妹尸体,却只在崖边找着她一只绣鞋。”

    孟扶摇皱起了眉,这才发觉长孙无极语气不对,“你在说,没有尸体?”

    “嗯。”长孙无极手指叩着桌面,望着北方,“出现变数,刺杀凤净梵是我手下隐卫自己策划的,他们精擅暗杀,这等任务从无失手,但是这一次却出现很奇怪的现象。”

    “嗯?”

    “他们失去了部分记忆。”

    “啊?”

    长孙无极转眼看她:“他们的记忆,从伪装流寇争斗开始,到故作无意卷入凤净梵,直至凤净梵中箭落崖那里都很清晰,却在她落崖后那一段,所有人都出现了记忆模糊,甚至大部分人不记得自己有模糊情形,他们的记忆出现真空,直接在凤净梵落崖那里跳到了胜利会合回来回报我,在他们看来,这是一次正常的,胜利的暗杀。”

    “那你又是怎么发觉不对的?”

    “是我的隐卫首领,因为不放心亲自参与,他跟随我最久,学过一些东西,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有个习惯,喜欢随时随地的看时辰,我曾经特意赐了他一只西域金表,他核对时辰时,发现有半刻钟的时间内,他扪好像没有任何动作和记忆。”

    他抬眼望着苍穹深处,天上个星光倒映着他的眸光,他眼神里有种疑惑的、厌倦的情绪,他想着那日金殿最后一轮真武比武发现的那个人,慢慢道:“也许,有个我很讨厌她出现的人,终于不出预料的出现了……”

    孟扶摇偏头看他,好奇的道:“你也有讨厌的人?我以为你这辈子就没有正常人的情绪哩。”

    “懂得喜欢就懂得讨厌,我很庆幸我终于懂得。”长孙无极微笑,目光亮亮看她,直到孟扶摇不自在的转过头去,这一转头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你有一门武功,是能消除人的记忆,控制人心神的,难道……”

    长孙无极浅浅笑起来,道:“扶摇,有时候你确实是很聪明的。”

    孟扶摇默然,半晌道:“长孙无极,我一向不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所以这么久了,你的来历出身,还有你身上的一些奇异的事儿,我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不过你当真打算永远都不告诉我么?”

    长孙无极放下碗,坐到她对面,两膝相抵,执了她的手裹在掌中,轻轻道:“扶摇,但凡我应该告诉你的事,我都说了,但凡我不告诉你的事,都是因为,你知道后会有害无利的。”

    他轻轻叹息一声:“我想,我还是亲自去一趟符山比较好……”

    “不用去了!”

    悠远平静的女声淡淡传来,水波般悠悠晃晃不知远近,似乎响在头顶,又似乎远在天涯,那声音听起来很“空”,每个字平仄起落都没有区别,虚幻无边摸不着的感觉。

    长孙无极的眼色,微微一变,他突然推开了孟扶摇一点,手按在白石桌上。

    随即孟扶摇便看见白石桌上突然生出了一条裂缝。

    那裂缝出现得无声无息突如其来,起初只是浅浅一线,像是月色的光影,随即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剑似的向前延伸,一路伸向长孙无极那个方向,眼看着就要抵达那罐八宝莲子汤。

    半空中那个女声似在笑,那笑毫无笑意,声音却突然多了几分妖娆:“师兄好享受,我远道而来,不请我喝一碗吗?”

    长孙无极手指一点,那不断延伸的裂缝突然一止,堪堪停在罐子边缘,他扬眉,浅浅一笑:“太妍,你一向不吃零食的。”

    “偶尔吃一次也没关系啊,看看这莲子汤,是个怎样不俗的神品,能让不爱红尘不贪人欲的师兄,这般花前月下一副凡间小儿女像你喂我喝?”

    语声迤逦里,那点裂缝又向前延伸了些许。

    长孙无极手指一抹,生生将那裂缝抹平,淡淡道:“不过是红尘烟火寻常滋味,定然是不入太妍你眼的,没得污了你那向来只食花饮露的高贵胃口。”

    “我高贵得过师兄你?天纵奇才后来居上,连我,都向来只有仰望的份。”那女声突然又冷了下来,妖娆尽去,多了几分淡淡的讥诮,“你喝得,我喝不得?”

    她最后一个“得”字,突然变成破音,声音扬起的雷电般向上一冲,戛然一声,那罐子突然裂开。

    罐子裂开,汤汁却没溅出来,长孙无极在她声音起调的那一霎立即抬手,手势虚虚往罐子上一罩,那生生裂成两半的罐子,其中流动的汤汁霍然一收,随即安静下来,竟然还维持着刚才的形状,一滴不洒。

    长孙无极盯着那汤,眼底突然露出了厌烦的情绪,一抬眼看向前方一处屋檐,冷冷道:“你喝得,你不止喝得,所有我能得到的,你也可以得到,这在很多年前我就和师傅们说过,所以,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为什么要走?”随着长孙无极目光所向,那方屋角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一团粉白的溶在月色中,看上去软软的,也像一团夜合的合欢花,和刚才那个或空或锐或妖娆或讥诮的成熟女声给人的感觉截然不符,然而那声音却又确实是她的,甚至更厉了几分,“长孙无极,我最讨厌你这个,我说过,我不要你让,你也不配让我!”

    话音方落,“砰”一声,石桌粉碎,漫天石屑飞扬,那些石屑簌簌飞舞,先是慢的,随即便闪电般一冲,攒成长蛇般灰白的一条,直射长孙无极眉心!

    长孙无极衣袖一展,先展在孟扶摇身前,避免她被那些飞散的碎石所伤,才伸出两指霍然一剪,宛如剪中蛇身七寸般,无声将“石蛇”剪成两段。

    那“石蛇”却一断又分,呼的在半空中一展,于虚虚实实中一阵飞速重排,突又幻化成一面石扇,那女子遥遥虚虚一抬手,那石扇猛然横扇斜拍,对着长孙无极当头拍下。

    长孙无极单手一划,刚才汤碗底一点未尽的汤汁化为一串晶莹的玉珠飞在空中,那些“珠子”在他指尖连成佛珠一串,宛如真实珠子般刷拉拉有声的甩出,撞上石扇,将之撞成一片灰白的粉尘。

    他淡淡笑:“既然这么想喝,那就给你尝尝。”

    太妍冷哼一声,手指一挥,那些灰白石屑旋风再次化为蝶化为云化为狂风中的树化为深海里的蛟,从各种角度或轻盈或诡异或凶猛或刁钻的向长孙无极所有要害,却都被长孙无极以那点汤汁堪堪对付过去,他不似太妍变幻千端,始终都是那串汤汁之珠,却或分或合,成列成阵,每一次细微变化都会带来无穷的变数,那些指掌间的点戳起降排列组合,浩瀚无边。

    这般细微却凶狠的战斗,他依旧在笑,淡淡道:“恭喜师妹,我说你怎么会突然履足红尘,原来是神法大成了。”

    “对,继你之后,我大成了。”太妍这回声音又变了,轻俏而厌恶的道:“永远都是‘继你之后’……长孙无极,我想,没有这个你,就不存在我这个‘后’,你说是不是?”

    她尾指一弹,一个极其轻巧的手势,平地上忽然起了呼啸的风,满地的合欢花都拔地而起,呼啸卷成一把绯红的巨杵,直捣长孙无极胸口!

    “那么,没有你这个‘后’,我就是唯一,太妍,你说是不是?”长孙无极语声平静,手指一弹,那串“珠子”突然凝成一团,沉甸甸的半透明,电射而出,直直撞上“杵”端!

    “轰!”

    很难想象这些柔软的花朵和汤汁也能拼出那般巨大的震响,很难想象世上还有这般美丽的战斗——漫天的花朵之杵被莲子汤之珠狠狠撞开,飞扬出一片浅紫嫣红,那些被震散的绯色的花,散出无数针尖般的深红触须,如美人散在风中的裙裾般悠悠一扬,又或是九天仙子的御光之旗,在深黛色苍穹中和玉白月色下艳丽张扬的一展,刹那间慑目惊心。

    孟扶摇一直坐着,紧紧盯着这不动身形手指间的战斗,为那迷离而炫目的变化而热血沸腾,她的“破九霄”到了第六层后,便每层分三级,必须要一级一级的提升,第六层第二级“斗转”,她至今还没找到修炼的法门,然而今日长孙无极和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师妹太妍这一战,却让她若有所悟。

    她顶着满头白灰,兴奋的盯着长孙无极和太妍的手,在每个变化中生出的千万个变化里拼命思考,寻找着那些变化的起源和轨迹,她看得太专注,手指下意识的微微弹动,学着那般神奇的动作,没留神屋檐上太妍目光突然一转,眼色一冷。

    “啪!”

    孟扶摇突然颊上一热,一股大力挥上脸,整个人向后一倾,这才听到屋檐上太妍冷声道:“鼠辈竟敢偷学神艺!该死!”

    长孙无极霍然回首,目光大炽!

    孟扶摇支住身子,摸了摸脸,只觉得脸上火热,半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顿时大怒。

    煽我?竟然敢煽我?

    老娘活了两辈子活了几十年,还没被人煽过耳光!

    打人不打脸,你丫找死!

    她跳起,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却有人比她更快,一直端坐原地的长孙无极突然动了,身形一展便直射对面屋檐,穿越那些未歇的花雨,人在半空衣袖一拂,轰然一声那半边檐角直直坠落,坐在上面的太妍正全神贯注等他的招,不防他竟然先攻身下,身子直直坠落,半空里赶紧一个翻身,如柳絮如杨叶般姿势极其轻盈美妙的翻落在地,冷哼一声正要抬手攻击,长孙无极却已落在那半边屋檐,居高临下又扬了扬衣袖,太妍一惊,下意识向后一退,结果身后墙上的窗棂突然断裂,窗子吱吱嘎嘎的倒下来,她只好向前掠,这一掠便迎上奔上来的孟扶摇。

    孟扶摇捋着袖子狂冲而上,看见她被逼到自己方向,赶紧一个巴掌招呼上去,太妍一偏头,身子突然便到了她后面,曼声一笑:“凭你也配打到我?”

    她话音未落,便觉眼前紫影一闪,随即“啪”一声脸上一热颊上一痛,也是一个热辣辣的耳光!

    听得长孙无极带笑的语声:“我打就是她打,一样的。”

    “长孙无极,你好生无耻,竟然和人联手攻我!”太妍抚着脸,怒极反笑,“你羞不羞?”

    “既然你学会了偷袭,我为什么不能学会围攻你?”长孙无极冷然看她,“太妍,你和我斗了这么多年还不肯罢休,那也由得你,但是我警告你,你如果敢迁怒他人滥伤无辜,那么我也不介意亲手诛杀同门。”

    “长孙无极我也告诉你,只要你在一天,我都会永无止境的和你斗下去。”太妍突然妖娆一笑:“既然我神功大成,师尊们已经准我再入红尘,那么我有的日子和你耗,你要做的,我就破坏;你要保护的,我就伤害;我要向师尊们证明,谁才是真正的第一!”

    她指着孟扶摇:“比如这个,今天的一耳光只是个前奏,只要我以后心情不好了,有时间了,我随时都会来煽她耳光。”

    孟扶摇盯着她——这个万恶的……侏儒!

    呃……好吧,挺精致的侏儒。

    太妍看起来竟然就是个小孩子,十一二岁的身量,脸也粉粉团团,还有些婴儿肥,若不是那成熟的语音和一双神光璀璨的眼,她活脱脱就是个粉嫩的精致的小姑娘。

    侏儒都是丑恶的,她却不是,只是孟扶摇看着她的脸和身形,再听她那变来变去的语音,实在觉得这个人和她的样子不搭调,也不知道是先天这样的,还是后天造成的。

    这个太妍,看样子很早就和长孙无极不对盘了,她是不是觉得,煽她孟扶摇也就等于煽长孙无极?那她岂不是亏大了?

    太妍对孟扶摇惊异的目光视而不见,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奇特的形貌引人注目,她摸摸脸,似乎想摸准了脸上那个耳光的轮廓,冷笑盯着长孙无极。

    长孙无极淡淡看着她,眼神里只有不耐和疲倦,他似乎懒得和太妍斗嘴,只有意无意的挡住了孟扶摇,他怀里,一直在睡觉的元宝大人突然探出头来,愕然盯着太妍看了几眼,顿时大惊:“吱吱!”

    “吱吱!”

    这一声却不是元宝大人发出的,太妍袖子里,突然爬出只看起来和元宝一模一样的,甚至比它还肥上三分的,全身毛色黑光油亮的兔子版耗子,该耗子看见元宝两眼放光,双爪一合就待冲过来:“吱吱!”

    元宝大人“咻”的缩回头去,死死往长孙无极衣服深处钻——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那只黑元宝犹自不罢休,肥腿一蹬就待窜起——“吱吱!吱吱吱!”被太妍皱着眉一把揪住尾巴塞了回去:“珍珠!给我争气点,天底下公耗子又不是死光了,非要找那只最丑的!”

    元宝大人愤怒,立刻又钻出头来,含泪控诉:“吱吱!”

    黑珍珠立刻也含了一包泪,回头骂太妍:“吱吱!”

    ……

    孟扶摇连那一耳光都忘记了,在一片吱吱声中抱头崩溃,天啊,世间妖孽何其多,居然还有个黑元宝!

    太妍终于一把将那黑珍珠塞回袖子里——她骂了主子还不罢休,甚至开始双爪捧心背情诗,吱吱声吵不可闻。

    她冷笑看着长孙无极,眼角一瞥已经闻声赶过来的宗越云痕等人,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长孙无极看着她背影,突然道:“她呢?”

    “有本事你就再找出来,杀了她就是。”太妍勾唇一笑,突然凑近长孙无极,在他耳边低低道:“我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才师兄,我说,你好像退步了哦……”

    她哈哈一笑,不待长孙无极回答,衣袖一卷,一步跨上了身旁的墙,她每一落步,墙上便多了一个齐齐整整的脚印,她便那样负着手,如履平地的走在墙上,走上屋顶,再一步步虚虚跨在空中,走向墙外,她走得慢而平稳,仿佛平平静静走在地面上一样,大地吸力,对她似乎完会没有作用。

    她走过的墙面,砖石无声的,一块块呈脚印状落下来。

    众人都凝神看着这般超凡绝顶的,完全脱离正常限度和规律的轻功展示,孟扶摇却突然蹲下身,拣起一块碎石,抬手就扔了出去。

    “叫你丫显摆,叫你丫装!”

    “啪——”

    碎石居然真的击上了太妍背心,啪的一声在正要跨上墙头的她背上绽开粉白的灰尘痕迹,太妍不防孟扶摇无耻的来这一手,晃了晃,险些真的栽下墙头,她努力平衡着身子,才勉强维持着刚才的高手风范,在空中纵出一道粉白光影,电射而去。

    孟扶摇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姑娘我就知道你那手轻功危险得很,旧力才去新力未生时最弱,果然,露怯了吧?哈哈。”一转手摸了摸脸上指印,眉毛又竖了起来。

    “我也跟你没完!”

    ----------

    “长孙无极啊长孙无极,”孟扶摇趴在长孙无极面前,托着腮盯着他的脸,“看在我这个又被你连累的倒霉蛋儿份上,你不觉得你有必要解释下你这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师妹吗?”

    “太妍是我师叔的女儿,性子十分好胜。”长孙无极笑笑,拨开她的发看那个五指印,见基本淡去了才满意的道:“在我入门之前,她作为师门的孩子,是天资最好也最受器重的一个,后来我被师尊看中,入门学艺,她便渐渐讨厌了我,你也看见了,就是这样,逮着机会便和我作对。”

    “她那身高怎么回事?先天的?”

    “不,是练师门姹女功练的,太妍太好胜了,从小事事要拔头筹,姹女功损人体质,按例要在十五岁后再练才合适,她为了争第一,十二岁就练了,结果身高体形就永远的留在了那个年纪,说起来也颇可怜,只是她自己不觉得,她认为,个子超过她的女子,都是丑的。”

    孟扶摇噗的一笑,道:“哎,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围追堵截的要和你作对呢?“

    她眼珠乱转,想,这不会是一种另类的表达喜欢的方式吧?自己前世小时候,小男孩追小女孩,那都是要揪她小辫子惹她哭的。

    “你不了解太妍,在我师门那个地方长大的人,是不太可能有红尘之欲的。”长孙无极一眼看穿她心底的小九九,似笑非笑的道:“假如有个人,从你出现的第一天就用各种方式试图挤走你,你练功她挖陷阱,你睡觉她放毒兽,你比武她在你第二天要穿的衣领里插麻针,你出外历练,她跟着,用尽一切办法砸你的锅——你觉得,这是喜欢?”

    孟扶摇默然,嘀咕:“你这什么见鬼的师妹,还有,听她的口气,她在和你争什么东西?长孙无极不是我说你,你已经贵为一国之主,天下还有什么身份能高出你去?便让了她也罢,省得这样唧唧歪歪讨人厌。”

    “你认为她那性子,肯要让出去的东西?”长孙无极叹息一声,低低道:“这大抵是我一生里,除了你之外,最为无奈也最束手无策的事了。”

    孟扶摇眼殊乱转——我没听见啊我没听见。

    “睡吧。”长孙无极拍拍她道:“如果你睡不着,我不介意陪你一起……”

    “我好困!”孟扶摇一溜烟的奔回房,奔得比兔子还快,留下长孙无极和元宝俩面面相对,半晌,元宝大人亦一声悠悠长叹。

    啊……黑珍珠,你咋就没肥死啊……

    ----------

    听太妍的口气,似乎凤净梵被她给作对的救了,然而不几日,震动京华的消息传来,璇玑国佛莲公主和凤四皇子在天煞边境遇刺,皇子逃生,公主中流矢而亡,璇玑国主为此十分伤恸,他育有子女虽多,却一直没有立皇储,据说私心所属便是这位柔雅大方,盛名极着的佛莲,如今出了这事,他那个悍妇皇后当即就在宫中撤泼,整衣备车要奔天煞找战南成算账,好歹被璇玑国主给拦了,居然夫妻俩还在宫门前大打一架,国主脸上多了几条线条利落的血印子,以血肉的牺牲,按捺下了他家那个母老虎,又急急修书一封谴责战南成,要求其交出凶手,战南成到哪里去找凶手?责成符山所辖的乌县查凶,又迟迟没有回报,战南成皱着眉在宫中长吁短叹,正遇上孟扶摇去给他请安——这段时间她和战南成相处愉快,给他提了不少军伍整饬的建议,战南成出行常带着她,起初还隔得远,后来便少了防备,由她时常请见,她听见了便笑道:“这有何为难?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凶手多了是。”当即带着自己的一批护卫,连夜奔出数百里,将符山附近几家山匪剿了个干净。

    然后她老人家施施然拎着几个头颅,掼在在磐都等候消息的璇玑使臣面前,那些头颅故意没防腐,夏日天气里烂得不堪,使臣和等着辨认凶手的凤四皇子还没坐稳就被熏跑了出去,扒着墙吐得一塌糊涂,孟扶摇拎着头颅,一路追着跑,“哎哎,看清楚先,为公主报仇要紧——”凤四皇子以袖掩面,闭目转头,手一挥,凄声道:“罢——罢——罢——”

    那便罢了,谁叫你自己不肯看清楚。

    孟扶摇进宫给战南成回报,两人相对着笑了笑,战南成目光闪烁的问她:“可是君所为?你我坦承相交,但说无妨,朕绝不对他人言。”

    孟扶摇对他眯眼一笑,道:“陛下,符山事出当晚,草民还在酒楼喝酒,想来陛下也是知道的,不过如果可能,草民很希望这事是自己干的。”

    战南成哈哈大笑,自觉和孟扶摇更为知心,孟扶摇却又掏出一张纸条,神秘兮兮给战南成看:“陛下,遇见大逆之物!”

    战南成一接过,脸色就变了。

    纸条上歪歪斜斜写着:“苍龙在野,御风成旗!”

    战南成将纸条一揉,重重捶在御案上,又负手急步绕室而行,低头沉吟未绝,从他半垂的脸看过去,他眼神闪烁,神情愤怒,愤怒中又有几分犹豫,思量不语。

    孟扶摇只做不知,天真纯蠢的问他:“不知道是什么暗语儿,在四野乡村中传唱,陛下听说过吗?”

    “不过是狂妄无知的宵小之辈而已,”战南成答,突然停了步看着她,半晌深深道:“孟将军,你既愁在无极无用武之地,可愿在天煞建功立业,铸一番不世功勋?”

    妈妈咪啊,你丫终于问出这么一句话了!

    孟扶摇在心底热泪盈眶,面上却一片轻佻的兴奋之色,立刻道:“好哇,草民前些日子已经辞了无极的官儿,现在就到陛下麾下做个大兵吧,最好是去边军,从小队长干起,那才痛快!”

    “你如此人才,怎好叫你去艰苦的边军做那大头兵?”战南成一挥手,“且在皇营飞豹军中领个副统领之职,虽是个四品,不及你原先职级,不过你好好做,将来龙虎大将军便是你的!”

    ----------

    “微臣遵旨!”

    天煞千秋七年,七月流火,苍龙起于野。

    自从磐都一别后有足月没有消息的战北野,不出声则已,一出声便震动天下。

    七月十三,抵达葛雅的战北野,几乎没有任何停息,立即召回隐藏在葛雅深处的部下大军,连同西北道边军副将边鸿宇,杀边军主将刘撷,以“帝王无道”之名举起反旗,浩浩兵锋,猎猎战旗,瞬间席卷了天煞北国大地。

    与此同时,早在他尚在回葛雅途中,那些潜伏在朝野士卒市井之中的培植多年的力量,便开始了舆论攻击,从磐都到葛雅,关于烈王北野忠心为国却遭讥谗,于长瀚山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杀手,以及战南成薄待功臣为君无德种种般般的流言便传得满天飞,甚至还有听起来言之凿凿的“战氏立国图腾为神赐,先祖有言,两代之下,苍龙在野,正合烈王名讳,夭命之主,即将出世。”之类的离奇传说,正以转瞬千里的速度在天煞大地上悄悄蚕食着人们的皇家正统意识。

    七月十五,乐城下。

    七月十七,云阳下。

    七月二十,奎溪下。

    七月二十四,太京府总府金彦在苍龙旗卷近城下时,主动献城。

    七月二十六,天煞之北与中界土地的最后一道屏障金水城被破,三千军士齐解甲。

    七月二十七,明伦首府献城。

    ……

    八月初三,苍龙大军在天煞沂江之前驻马,一路势如破竹的兵锋终于遭遇了起事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抵抗,在天煞国土上最大的一条分割南北疆域的大河之前,两军隔着滔滔河水遥望,人喊马嘶之声透过江上水雾隐约可闻,森然杀气在江水上空凝结成深黑的层云,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之间。

    八月初三,夜,奔腾汹涌的江岸边,一处高石峭拨蹲伙,石上有黑衣黑骑的男子,身姿凝定遥望南方,月光下镂刻剪影如铁。

    江风怒吼,长空漫越,掀飞他深黑衣袂,衣袂间有赤色勾纹,火焰般闪在一色深沉的江霾之间。

    而一轮明月孤照,照上他远超常人更加乌黑的眉目,照见那衣上扑扑征尘,照见他凝望天煞腹地中心大城的目光,深沉而充满牵萦思念。

    扶物……我用两个月的最快时间,打回天煞内地,打到离你最近的地方。

    你……还好么?

    此时。

    在烈王北野侵掠如火惊动七国之时,磐都城内相对这一场叛逆,在不停息的十万火急频频调动兵马粮草,和那短兵交接来势如火的战争相比,某一两个人的职位起降已经不那么显眼,比如,某个在真武大会夺得魁首,著名的有武功没脑袋的嚣张小子,放着堂堂的无极武爵不要,跑到天煞京军皇营中当了个副统领。

    一方是惊动天下的滔天巨变,一方是朝野中一个不起眼的武职职位的起用,看起来,万不相干,谁也不会将这两件事想在一起。

    于是没有人知道,这两者之间的暗含机谋而又密不可分的联系,正如这四海棋局瞬息万变,没有人能从这一刻的漫不经心的某个落子,推算出未来一国的风云大势的终局。

    八月初三,夜!风雨磐都,明月孤江!

    ----------

    八月初三,夜,风雨磐都。

    孟扶摇从她的新单位回来,摇摇晃晃嘟嘟嚷嚷的往回走,一路抱着树伏着墙对着阴沟傻笑——她刚才又请喝酒了,新来的副统领大方又傻气,人家说几句好话便眉开眼笑的掏银子请客,没几天已经把同僚们请了个遍,全部混成了好哥们,要不是碍着战事紧急怕触怒皇帝,副统领大人恨不得把全营好哥们都拉出去喝酒嫖花姑娘。

    她今晚又喝多了,碰着树就喊美人撞着墙就唤帅哥,苦了铁成姚迅,一边一个拉着还抵不过她的力气。

    回孟扶摇的宅子需要经过一片小巷密集的平民住宅区,孟扶摇熟门熟路的在那些巷子里穿行,不停的数地下掠过的那些影子,突然在一个巷与巷的拐角处撞到一个人。

    “哎呀美人!”孟扶摇捂着鼻子闭着眼睛道歉,“哥哥我不是有意撞上你胸的……”

    “扶摇——快逃!”

    极低极低的话声,轻得仿佛一缕月光一抹风,那么突然的撞入孟扶摇耳中。

    她一怔,有些迷蒙的抬起双眼,那人已经和她擦身而过,快得也像一抹掠身而过从不停留的风,转眼消失在小巷的深处,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熟悉的气息,带着点曾经她曾经流连过的阳光的味道。

    孟扶摇的眼眸,突然更黑了几分。

    随即她便发觉,今夜是个十分闷热,将雨而未雨的天气,空气中有淡淡烟气飘散盘旋,那些湿润的烟气,重重的挤压在狭小的窄巷空间内,铁板般的挡着四周的天。

    而头顶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那点昏黄的月色已经不见。

    孟扶摇突然跃起。

    她跃起,抬腿,一脚先将姚迅踹了出去,姚迅猝不及防,瘦长的身子风筝般的飘出去,他轻功极为了得,半空中一翻身,便待越过巷子的墙。

    却没能越过去。

    烟光一展,天色一暗又一亮,四面都起了淡黄浅灰的烟气,遮天盖地的锦幔一般扑下来。

    “哧——”!

    天煞雄主 第十七章 天上人间

    烟杀!

    死老头养好伤了?居然不顾身份,在这暗夜黑巷里意图伏杀她!

    孟扶摇眼底闪过一丝轻鄙——十强者个性再古怪,好歹都风标独具,自有宗师风范,这个烟杀,留在十强者之列实在是败类,清除之!

    烟气越来越浓,隐约有桀桀的笑声,刺耳刮心,孟扶摇竖眉,大骂:“哪家的老鸹子半夜学鸡叫,还让人活不?”

    “女娃子永远这么不知死活。”烟杀桀桀的笑声还是那样忽远忽近,“老夫最近有些杂务耽搁了,今日才寻着时间来取你狗命,痛快点,自裁吧。”

    “行,”孟扶摇挑挑眉,醉醺醺扔过去一块烂砖头,“痛快点,用这块扳砖砸上你的脑袋吧。”

    “哼!”

    烟气一浓便收,半空一展,收束成棍,霍然横扫!

    “呼!”

    漫天起了大漠黄沙般的旋风,一半从天降一半从地起,如同兜天兜地掀起的一幅巨大毯子,铺天盖地不管不顾的对着孟扶摇和她身后的护卫们当头罩下来,那“毯子”如此巨大,覆盖了周围里许方圆,孟扶摇那几个人与之相比,有如蝼蚁,往哪个方向逃窜,也逃窜不开。

    孟扶摇也没有逃。

    她突然抬头,古怪的笑了笑,这一霎她的眼神极亮,如束光劈裂那混沌烟雾,哪有一分刚才酒醉的痴茫?

    “老狗,你上当了!”

    喝声未毕,她突然一拳击在身侧小巷的墙壁上,“轰”一声,墙上的“砖块”齐齐掉落,露出里面乌黑的生铁,她脚一踢,站立地方的地面突然下陷露出一个深洞,孟扶摇立即和护卫们跳了下去,随即大笑道:“请君入瓮!”

    她在那个早已布置好的陷坑里,伸手一扳机括,轧轧连响之中,整条“小巷”墙灰剥落,竟然全部是生铁板连接制成,随着机括运作,那些铁板迅速翻起合拢,将立在“小巷”中央正在运功的烟杀裹在正中!

    烟杀发出一声刺耳的怒吼。

    “无耻!”

    孟扶摇无耻的微笑着,一伸手从陷坑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长枪,和护卫们齐齐跳出——这铁扳阵只能困烟杀于刹那之间,要宰就要抓紧时机!

    铁板阵连接缝隙之间,烟气明灭,一闪一黯,烟杀转瞬就能冲出!

    孟扶摇脚一踩陷坑边缘飞身而起,飞到一半身后铁成一声大吼横枪一扫,在孟扶摇脚下一点,送她旋风般直上五丈,落在铁盒子之上,孟扶摇立即长枪闪电般向下一戳!

    姚迅铁成和护卫们也奔了过来,在地面上齐齐扬手一掷,清一色的长枪交错飞舞,在铁盒盒身上穿插而过。

    一声厉嗥,烟气一烈,轰然大响声中铁盒炸开,碎成千万黑色铁片,飞舞在夜色中。

    “豁喇!”

    苍穹之上突然亮过一道灿目的白光,在乌黑的层云之上金蛇狂舞,云层似乎被震了震,震出些零星的雨滴来,先是细碎的雨星,随即便连绵成片,被风吹得四处摇荡,荡出一天的晶莹水光。

    遍地都是黑色碎铁,落了雨,闪着些诡异眼睛般的色泽,萧萧雨幕里,地面上的水很快汇集成小小溪流四面八方的延伸开去,那些溪流里,有一支,是淡淡的红色。

    烟杀立在那里,肩上一个深深的血洞,膝上也有血,鲜血突突的冒出来,将土黄的长袍染得颜色浑浊。

    他脸色铁青的立在那里,深呼吸,随着他的呼吸,他脸上烟光忽明忽暗,每次暗下去再亮起来的时候,那烟气便重上一分,看得出来他接连两次在孟扶摇手下受伤,已经动了真怒,大抵要拿出压箱底的杀着了。

    孟扶摇却不会给他拼死一击的机会。

    她低低一笑,“弑天”一闪,带着月白日色的微光,大风鼓荡的扑了过去。

    风起,日升,月盈!

    继真武魁首之争最后一战之后,孟扶摇第一次在实地对战中使用了自己融合大风日升月魄真力的功法,三大真力在她这段时间的苦练中,更加融会贯通,淙淙如流泉浩浩似江洋,所经之处,风声不烈光芒不显,却气息窒人寒光摄心,那些起落转承,点射劈捺,比寻常人所能达到的极限还要再快三分。

    快!武之真谛,就是快,在真力雄浑超越自己的人面前,追月蹑风,瞬息万变,永远不给人模着自己的轨迹!

    孟扶摇化成了光和影,化成腾腾刹那千万里的旋风,游移盘旋,来自无限广大,去向中心唯一——烟杀的所有要害!

    烟杀已经无法和她比快。

    他受了伤,行动受碍,肩上那一记犹重,那是孟扶摇下的杀手,寻常高手早已被一枪搠穿,更关键的是,那枪之上,喂毒!那翻腾合拢的铁盒子四角之上,喷毒!

    他中毒,受伤,被逼和孟扶摇一战。

    铁成等人要上来助拳,被孟扶摇一瞪眼骂了回去:“靠,这样子还要你们帮,我也别活了!”

    她百忙中眼光瞥过对面屋舍的檐角,那里施施然高坐一人,浅紫衣袂飘散半空之中,居然还闲闲撑起了一把伞,他膝上蹲着观战的某白毛飘扬的大人,一人一鼠,微笑着一动不动,只用目光笼罩着她。

    那个一直放她飞,却又始终纳她于自己关怀视野中的人。

    孟扶摇微笑,回首,安安心心的去打架去杀人。

    那两个,高踞檐上,安安心心袖手看她打架杀人。

    烟杀雨夜伏人反被伏,势竭;猝不及防先中毒后受伤,身竭:遇上精力充沛有备而来打法凶悍的孟扶摇,力竭。

    再强的强者,都有一个限度,三势已竭,只好,气竭!

    第三百二十八招。

    烟杀掌中挥舞如飘带的烟气越来越细,孟扶摇突然一个虚招,极其繁复复杂的手势——来自那晚看长孙无极和太妍对战的心得——那般眼花缭乱的一舞,烟杀抬手一封,手却突然落了个空。

    与此同时孟扶摇却步,转身,黑发如大幅乌缎扬起,在雨丝中那般流丽的一扬,落下时她人已经返身一撞,流星狂风般一撞,直直背向烟杀撞进他怀中!

    极其大胆古怪的一招,烟杀从没想过对面战斗中,有人竟然敢将后背空门完全露给他,并将空门彻底的送上门。

    烟杀怔了怔,很要命的怔了怔。

    “嚓!”

    黑刀如极光,雨幕中一闪。

    孟扶摇手一扬,拔刀,刀身带出鲜血如流泉,在这午夜细雨中激射而出,惊虹般拉开,瞬间跨越黑暗,在被雨丝刹那浇淡,虚化般慢慢消弭,如一场夜色里无声落幕的生命之舞,刹那惊艳,终归寂灭。

    雨落无声,两个人都湿淋淋血淋淋,孟扶摇还背靠着烟杀的前心,感觉那身体迅速的冷了下去,像是那些缭绕不尽缠粘不休的烟气,都突然从那个贯穿前后腹的伤口中泄尽。

    她扬眉,抬腿后踹,“砰”一声将那个如麻袋一般的躯体踢了出去,那沉重的躯体被踢得飞出数丈,在雨地上一滑数丈,淹没在水泊里。

    淡红的水流在地面上到处蜿蜒,那些血和平常人一样颜色,似乎没有因为死者身份的惊人而有所区别。

    十强者之一,名动天下垂三十年,属于传说和传奇的人物烟杀,竟然于这样一个最平凡的雨夜,死于陋巷,死于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女手中。

    这一战如若有人眼见,必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还是有人亲眼看清楚了一切,前方黑暗处,燕惊尘缓缓回首,眼神里一片黝黯——他看见了整个对战过程,从烟杀出手到中埋伏到孟扶摇对战到烟杀被杀。

    他怔怔站在那里,不敢置信的望着那一片黑暗的虚无,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却又似乎看见了命运的森凉和仁慈。

    他微微仰头,看着雨中拄枪而立,一手持刀含笑回望的少女,她衣袂和长发飞扬,纤秀笔直的身影如天之神女,周身的气质温暖又凌厉,没有盛气凌人的傲然,却依旧令人觉得光芒璀璨不可逼视,令人觉得自惭形秽不可靠近。

    不可靠近了……他曾经的孟扶摇。

    他仰望着她,自真武之争她展示“破九霄”之后,再一次感觉到了距离的遥远和缘分的冷漠,那个女子,那个立在光影中的女子,从此成为他生命里的高悬的画卷飘摇的灯光,他看得见那般高而远的美,却永不可触及。

    她已走得,离他太远。

    哪怕他不惜此身,哪怕他陷身污秽,哪怕他牺牲一切,他那般奋起直追,却最终不配摸着她的衣角。

    她生来该属于人世巅峰,那高处俯瞰威凌天下的绝顶,玄元山上那场爱恋,只不过是命运给他恩赐与她一遇,他竟没有机缘奢求更多。

    那些相思的胭脂扣,扣住的始终是注定被远远落下的自己。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雨巷里烟杀的尸体上。

    那是他的师傅,他的恩人和仇人,他以为自己一生都不能脱离他的需索和羁绊,如一生不能摆脱那些暗夜低靡污秽的痛苦,然而今日,因她的手,他解脱。

    他解脱,他知她的苦心——她杀了他的妻,再杀他的噩梦以补偿。

    这般恩怨分明而又悲悯其中的补偿。

    而他,从此后,是继续缠绕着痛苦,还是放开着忘却?

    燕惊尘立在雨中,衣衫尽湿,他看孟扶摇放下枪,看孟扶摇抬起头,看孟扶摇的目光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笑意,落于对面屋檐上那个观战的男子,她眼神温软而快乐,一笑间神光离合。

    而那个男子,撑着伞,微微倾身浅笑下望,看她的眼神沉静而包容,博大如四海宇宙。

    那相视的一瞬。

    燕惊尘突然觉得自己在无限度缩小,缩成了天地间浮游的微小尘埃。

    他默然立在雨中,最终慢慢的走向烟杀的尸体,他和孟扶摇擦肩而过,没有回头,只是蹲下身,抱起了烟杀尸体。

    那苍老的身体在他怀中彻底松弛,再不能给他造成任何伤害,而那些纠缠爱恨,终将如这老去肉体,归于尘土。

    燕惊尘抱着烟杀,站起身来,无论如何师徒一场,他有责任葬了烟杀。

    他抱着烟杀一步步远去,自始自终,没有回头。

    孟扶摇立于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沉入黑暗,眼底平静而光芒闪烁。

    燕惊尘,恩怨今日终了,但望你走好以后的路。

    身后,铁成他们在收拾那些铁板碎片,这一带的民房,其实都早已被孟扶摇买了下来,在更远处圈了围墙禁止人进入,并在夜间赶工,生生在一条宽巷子内布置了这个铁板制造的假巷子,这个巷子,整个就是一个机关,孟扶摇佯醉在墙上扒扒在树上伏伏,其实不过是在一一启动机关而已。

    而在磐都郊山上养伤练息刚刚赶回来的烟杀,一回磐都就已经进入了她的视线,她买醉寻欢,等他也已很久。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占不着的烟杀,如何能够不败?

    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轻轻移上她头顶,遮挡了那方潮湿的天空,伞下那人宛宛笑颜,温柔和煦涂亮了森凉夜色。

    孟扶摇仰起头,对他露出尘埃落定的笑容。

    ----------

    天煞千秋七年,八月初三,夜,天煞大将占克已大军夜渡沂水,试图偷袭苍龙大军,却被根本没睡严阵以待的战北野当头一击,洇水而来的敢死队从岸边冒头时,迎面便撞上黑风骑森凉铁黑的长枪之尖。

    八月初三,夜,十强者之一烟杀被杀,死讯震动天下,消息传到其余几位十强者耳中,人人震惊,其中那一对追逐三十八年的爱侣互视一笑,都同时想起落凤山上那个强悍而坚忍的少女。

    满头银发的美丽男子,慢慢说了句日后全天下都不断传扬的话。

    “这只是个开始。”

    “十强者君临天下的时代终将过去,而新的超越者,终于诞生。”

    ----------

    下一个目标,战北恒!

    天煞皇族早先子嗣是不少的,但是在长久的政治倾轧中,渐渐凋零,老二老四老八老九,统统都英年早逝,战北野如果不是他那个深谋远虑的睿智外公,早早将他外放到葛雅,只怕也早已尸骨无存,当老三战北奇死于长瀚山,现在战南成身边剩下的,只有一个战北恒。

    作为战南成身边存活最久甚至还颇受信任的唯一皇子,战北恒自然不会像表面展示出来的这般平庸无能,据孟扶摇对他的观察,此人阴柔奸狡,城府颇深,而且,很能忍——雅兰珠曾是他定亲的妻子,生生抛掉和他的婚约追逐战北野,她自己成为天下笑柄的时候,他又何尝不被连累?然而这个恒王,真的很恒,不仅若无其事同意退婚,甚至退婚后再见雅兰殊也当陌生人,真武大会两人见面,战北恒一点不豫的神色都没。

    这样的一个人,留着是个祸根,他在,孟扶摇就算杀了战南成,也有可能是给他做嫁衣裳,所以孟扶摇早已决定了,要杀战南成,先宰战北恒。

    至于杀他的方式,借刀!

    现在孟扶摇是战北恒手下将领——战北恒代管天子御营,是孟扶摇直属上司的直属上司,他圣眷隆重,门庭繁华,日常拜会求门路者络绎不绝,以至于门口的石狮子因为经常被等候的各地官儿仵靠摩挲得黝黑铮亮,干脆换了一对铁狮子,号称铁狮之门王公,像孟扶摇这样的下属的下属,恒王殿下是不会有空理会的。

    孟扶摇上门拜会三次,三次都被鼻孔朝天的门政留下拜帖,人却没见着,她也不急,回来和长孙无极说起,说这家伙恩宠这般重,也算皇朝异数,长孙无极却道:“战北恒近来的恩宠是否犹重些?”

    孟扶摇想了想,说:“是哦。”

    “由来鲜花着锦火上浇油,盛极必衰,”长孙无极微笑,“自古无终生不易君臣,战南成这是对战北恒起疑心了。”

    孟扶摇转转眼珠,扑到长孙无极膝下,仰头好纯洁的看他:“殿下,扶摇忠心为主,对无极从无二心,如今改投门庭,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看如今殿下这般恩宠我,莫非我也死期将至?求殿下莫要恩宠,莫要恩宠——”

    一桌子人齐齐喷饭,雅兰珠喝道:“孟扶摇你好生无耻!”

    长孙无极抬腿虚虚一踢,笑道:“滚你的罢,本宫看你就讨厌,你还可以祸害千年。”

    孟扶摇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出去,第四次奔战北恒门前,她也不投拜帖了,在战北恒家不远的巷子里堵着了守门的门政,二话不说狠揍一顿,揍完道:“叫你瞧不起我不给我进门?老子以后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门政哭丧着脸:“孟统领,这个这个……不由小人做主啊……”

    “娘希匹,瞧不起老子?老子叫你破财。”孟扶摇骂一声,吩咐,“等下我去拜会,你接了拜帖,须得好生隆重谦恭的将我迎进去,在侯见处侍候我吃茶说话,也不用再递帖子给恒王,只要做到这个就成,以后但凡我来,都这样办理,我便不揍你。”

    不用递帖子去见恒王干什么?只为了在侯见处吃茶说话?门政想不通,不过孟扶摇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反而轻松,急忙应了回去,过了一会,孟扶摇两手空空晃荡而来,帖子还没递,呼啦一下大门便开,门政殷勤挤过人群迎了出来,一个躬深深弯下去,极尽礼仪的将孟扶摇迎了进去,等在门口晒着骄阳的官儿们霍然扭头,齐齐瞅着孟扶摇——这小子牛,恒王府家奴的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谦恭过?八成是恒王的亲信!

    过了一会,孟扶摇在门政的恭送下摇摇摆摆出来,高声大气的道:“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去办了,恒王这里,等下来听候传呼吧!”

    众人一听,更牛——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和恒王交情非同凡响!

    呼啦一声,这些苦于不得其门而入的官儿们齐齐涌上,孟扶摇走不得几步便被包围,一张张艳羡讨好的脸儿凑近来,七嘴八舌口沫四溅。

    “敢问将军尊姓?”

    “在下齐县首府刘某某,见过将军……”

    “将军英姿勃发,意态非凡,在下一见便觉倾心,渴盼接纳,将军可有闲?今夜南市望琼楼席开一桌,请将军赏光……”

    ……

    孟扶摇眉开眼笑,道:“日头晒咧,边上说话边上说话。”

    于是边上说话,说不多时便塞了满手的礼物,大多请托她“代为向恒王殿下美言几句。”有些官儿还扯着她袖子涕泪涟涟,“可怜我在京多日,至今未见着殿下一面,眼看盘缠用尽,还未谋得一个实职,孟大人帮着则个,帮着则个……”

    “好说!好说!”孟扶摇一一笑纳,塞着满袖子的金银珠玉,满载着众官儿期望的目光,扬长而去。

    隔一日,换个时辰再来,照样照此办理,照样揣一怀礼物回去。

    再一日,继续来收礼,此次背着个筐。

    ……

    接连在恒王府门前收了几日礼,再去的时候,那被揍得和她演双簧的门政看见她,急急迎上:“孟将军,王爷在花厅等你。”

    孟扶摇哈哈一笑,回头吩咐:“将我的礼抬上来!”

    护卫们抬着好大一个箩筐,尽是她这几日收的礼,战北恒在花厅里等她,见了那箩筐忍不住失笑,道:“孟将军好大本事,竟然在本王府门前收本王的礼!”

    孟扶摇将手一引:“原物璧回。”又笑,“不如此,王爷焉得见我?”

    两人相视大笑,战北恒命看茶:“世人只知孟将军武艺无双,不想心思亦如此慧黠。”

    孟扶摇一笑,道:“不过讨王爷一笑而已,王爷帐下能人异士多如牛毛,寻常行径怎能入得您眼?无奈之下做惊世骇俗之举罢了。”

    战北恒眯眼看她,眼神收缩如针尖,一丝笑意也无,“将军已经是陛下驾前红人,据说龙虎大将军之位都为将军虚位以待,本王不过是一区区闲置王爷,什么也给不了将军,将军为何费这计多心思,硬要投本王门路?”

    “为将者以吞吐天下为志耳,青云之路,谁可给谁不可给,自然自已清楚。”孟扶摇咕噜咕噜大口喝茶,笑,“王爷说自己给不了,属下却觉得,王爷可以给属下更多。”

    “你好大的口气!”战北恒变了眼色,阴冷的注视着她,“我还能给你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哪有自己什么都不献上就先问人家要东西的道理。”孟扶摇对他蛇般的目光视若不见,满不在乎的笑,“属下想和王爷要什么,现在说还为时过早,属下寸功未立,就想和王爷要东西,怎么好意思的,这样吧,属下先送王爷一个小小的心意。”

    她起身,凑近战北恒,附在他耳边,微笑。

    “王爷命不久矣!”

    ----------

    “你们没看见战北恒当时的模样,”孟扶摇啃着骨头眉飞色舞,“就像屁股下突然生了根刺,差点跳起来撞到我下巴。”

    宗越闲闲的喝茶,他一向是孟扶摇一说话就端着饭碗到旁边去吃,此时头也不抬的道:“孟扶摇你啃骨头时拜托专心点,牙咯掉了我可没法子装第二次。”

    孟扶摇黑着脸回头瞪他:“蒙古大夫,拜托你不要揭人疮疤好不好?”

    “你满身都是疮疤,也无所谓揭哪个。”宗越突然将茶杯一搁,问她,“我用雪莲泡着的那半个月魄之宝,你弄到哪里去了?”

    孟扶摇怔了怔,这才想起那东西好像于某日被长孙无极拿走了,至于拿哪里去——她一向不甚在意身外之物,何况既然长孙无极拿去,爱拿多少就多少,想都没想过要问下落。

    她下意识的要去看长孙无极,目光转到一半就收回,眼观鼻鼻观心的道:“啊,那个啊,我怕老鼠偷吃,换个地方放着了。”

    “这里的老鼠只有一个。”宗越冷笑。

    元宝大人翻眼,我不是老鼠,我不是老鼠,还要我说几次?

    “我拿了。”说话的自然是长孙无极,他神色平静,“我拿去观察药性了。”

    “观察药性?”宗越立即转过头来,对着他冷笑,“无极太子才华绝世,但我没听说过连药理也是天下第一。”

    “医术天下第一自然是你。”长孙无极还是不动气,“但是医术天下第一不代表用药天下第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宗越在椅上直起腰,脸色白如霜雪,素来温和干净的气质霍然一变,眼色浓得像深霾聚集的夜色,“你在说,我用药错误,在害扶摇?”

    长孙无极不说话了,也喝茶。

    孟扶摇听到这里也呆了,长孙无极什么意思?说宗越用药不对?怎么可能,自己这两年受伤无数,哪次不是宗越给治好的,有些伤重得换谁也得损伤真元,在宗越手底,却一直没有真正动摇到她的根本,甚至还固本培元,“破九霄”以最快速度步步精进,连大风月魄的真力也顺利融合,要是有什么不妥,自已不是早死了千万次了?

    她担心的看看宗越——他性子看似温和,实则高傲,在医术一道独步天下已有多年,向来为世所尊崇,此刻长孙无极这个说法直指他医道,可以说是极大的攻击,其严重程度,不啻于攻击某身高八尺的壮汉不能人道。

    “喂,别说了……”她拉长孙无极袖子,“那啥,我们去睡觉吧……”

    话一出口她便咬了舌头,“哎哟”一声捂着嘴欲哭无泪,靠,真是倒霉,一急话都不会说了,瞧这话说得真没水平……

    偏生那个向来有机可乘绝对要乘的家伙立即回眸,微笑,道:“好,等这事完了,我们去睡觉……”

    ……

    宗越依旧站在那里,笔直的看着长孙无极,沉声道:“太子殿下还没回答我的话。”

    长孙无极垂下眼,半晌皱了皱眉,道:“宗先生,你我既然都无害扶摇之心,有些事也便点到为止吧,我乏了,失陪。”他站起身,转身欲走。

    “铿”

    一道白光拉出,弧线流畅的弯刀,森冷的横在长孙无极身前。

    慢慢垂眸看了看直对心口的刀,又看了看漠然持刀而立的宗越,长孙无极一摆手,拦了欲奔出的孟扶摇等人,也拦了屋外一直潜行守护的隐卫,轻轻笑道:“宗先生,刀不是用来对着朋友的。”

    “在下不配为太子殿下之友。”宗越淡淡道:“而且在下一直很讨厌太子殿下的某些习惯——永远话说半句,永远居高临下,永远做出悲悯施舍的德行——被悲悯施舍的人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被悲悯了。”

    孟扶摇默然,想着长孙无极暗指宗越用药错误再什么都不解释的拨腿就走,生生的将宗越那口气堵在那里,竟是不给他自瓣的机会,难怪宗越生气。

    她这里想着,大抵脸上便带出了点不以为然神色,雅兰珠和云痕表情和她也差不多,只有元宝大人冲出来,又开始吱哩哇啦指手画脚,孟扶摇瞅着元宝大人,一把抓了它塞进袖子,“别添乱!”

    长孙无极突然转眼,看了看她,这一刻他眼神有些奇怪,似是无奈,似是叹息。

    他默然半晌,突然伸指,轻轻推开那柄刀,慢慢坐了下去,道:“宗先生一定要我说么?”

    “有何不能?”宗越平静的答。

    “我只问宗先生几个问题。”长孙无极一旦下定决心便不再犹豫,淡淡道:“扶摇在落凤山受伤后,体内被云魂真气涤荡,是不是出现过真气不稳现象?”

    “是。”宗越答得爽快,“不过我自然有为她治伤,甚至用了千佛灵草给她去除淤血,太子殿下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语气挑衅,长孙无极却根本不理会,又道:“那好,那么扶摇参加真武大会第三轮时,突然出现强行越级提升真力,并险些在台上爆血而亡,是云公子以寒阴内力强自压下,这个宗先生应该也知道吧。”

    宗越目光闪了闪,颔首:“对,我也没忘记在为扶摇平血疏脉的同时,将那份不属于扶摇真气的寒阴内力去除,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只想问一句话。”长孙无极一笑,“扶摇是怎么能将大风月魄和她自己的真力顺利融合的?”

    宗越张了张嘴,想要回答,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扶摇在那段时间内,连受重伤,根本没能好好休养,但是她的真力居然还在以神速增进,甚至违背常现,提前很久将三种顶级真力融合。”长孙无极说得飞快,“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处处顾及,长于此处必弱于它处,她真力飞速提升,那么经脉呢?那些受损的经脉,却又在什么时辰修复?那些经脉不是铁树,刀砍剑斩之后还能继续生长,就算是铁树,经历那般连续的戕害,也必伤及根本。”

    他道:“所以我想同宗先生,这等神迹,这等违背真力生长流转规律的进境,扶摇是怎么做到的?”

    他道:“我想问宗先生,听没听过揠苗助长,过犹不及的故事。”

    宗越安静了下来。

    他脸色连变几变,原先的白如霜雪更白上了几分,增了透明之色,灯光浅浅照过来,照见他眼神清透又迷蒙,如灯前一盏清冽而又波光荡漾的酒。

    孟扶摇又一次听呆了。

    难怪她一直惊讶于自已的进境速度,死老道士号称绝世奇才,也比她晚了整整六年才进入“破九霄”第六层,难怪她一直觉得真力不稳,总在晋级后要花比修炼更多的时间来稳固真气,难怪她常常疑感,自己不停的受伤,还都受的是重伤,寻常人养伤需要日子,养伤期间真气都会停滞进境,自动选择保护体内经脉,她却好像连养伤都在进境,原来如此!

    宗越用药压下了她的经脉之伤,使她的身体机能自然而然选择修炼而不是保护内脏,可是也不对啊,如果她经脉真的一直没能好好休养,现在早该出问题了,为什么她基本如常?

    还有,无论如何,她坚决不相信宗越会害自己,他这样做,何尝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不是在真武大会期间顺利晋级并融合,她早就输了吧?

    此时一室沉默,众人都呼吸粗重,看着宗越,宗越自己倒渐渐平静,半晌居然一笑,道:“是,长孙无极,我承认你同的对,但你又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知道宗先生有恃无恐,应该心中有解决办法,我知道宗先生从无害扶摇之心,所以我存疑已久却从未提起。”长孙无极仰首看着窗外斜技摇曳的花,眼中有温软的神情,半晌轻轻道:“只是宗先生,无论如何,这种办法毕竟冒险,万一扶摇哪次出了岔子,而你又不在,到时如何是好?将扶摇置于险地,我心不安。”

    “扶摇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功,更会让人不安!”宗越立刻反驳,“她那个性子,招惹祸事一生都在冒险受伤,等她不停的停下来休养按部就班的修炼,她如何来得及有足够的能力来应付一次又一次险境?何况她到现在都控制得很好没出问题,连我准备好的办法都还没需要用上——”他突然停住,慢慢的睁大眼睛,这个一直温和平静着毒舌的男子,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了悟的神情,“是你——是你——”

    长孙无极立即打断了他的话,直起身来走了出去,经过他身边时,突然一侧首道:“我只是不明白,先生一向沉稳,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急切如此?”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仿佛如巨雷突然劈在宗越头顶,他竟然就那么僵住了,僵在满室灯火下,他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变得惨青,那青中又生出白来,霜般的薄薄挂了他脸上一层,以至于灯下看过去,他像个突然被风吹冻的纸人。

    满室静寂,几个人都不知道长孙无极那淡淡一句话,到底戳到了宗越哪里的痛处,竟然让这个温雅的人突然变色如此,孟扶摇愣在那里,直到被雅兰珠扯了扯袖子才回过神来——无论如何这场争吵因她而起,她有责任劝架。

    孟扶摇轻轻走过去,拉宗越,低声道:“我知道你是好心……”

    宗越突然一拂袖,重重拂开孟扶摇,他用力如此巨大,孟扶摇猝不及防连退三步,云痕和雅兰珠齐齐上来扶,云痕怒道:“宗先生你何必迁怒扶摇!”

    而守在窗外的铁成二话不说,跳进来就是一刀,孟扶摇连喝:“住手住手——”宗越已经又是一袖拂了出去,将铁成甩了一个踉跄,刀飞出手插在凳子上,险些戳到雅兰珠,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宗越却已经平平飞出窗外,白衣如雪的身影如一枚经了霜的柳叶,那般轻而疾的越过长空,瞬间没入溶溶月色中。

    孟扶摇追出去,他身影已经不见,她顿了顿脚,不知道好好的一顿饭怎么就成了这样,一转身,看见元宝大人居然没走,蹲在地上瞪着她。

    孟扶摇瞅瞅它,它瞅瞅孟扶摇,孟扶摇向左走几步,想绕开之,元宝大人立即也向左移了移,孟扶摇向右绕,元宝大人立即也向右移了移。

    总之,它坚决要堵在孟扶摇必经之路上,坚决要让孟扶摇看见它的存在,坚决要让孟扶摇看见它纯洁无辜的目光,由此衍生出对它主子的愧疚之心,要知道孟扶摇这种无耻生物,不提醒之,之是不晓得惭愧的。

    孟扶摇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踢飞之。

    然后大步迈向长孙无极居处——第三进院子的某个房间的暗道下去再穿过暗道进入另一个院子……好麻烦。

    真的勇士,要勇于直面自身的错误,她孟扶摇,向来是个女勇士。

    她门也不敲,大剌喇进去,长孙无极好像睡了,室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隐约看清床上人的轮廓,他似是侧身睡着,以肘支枕,呼吸安详,满室里漂移着那般绵长而令人沉湎的呼吸,孟扶摇也宁静下来,静立在黑暗中,听着那人的呼吸声,只觉得心情幽谧,岁月静好。

    她突然微微笑起来,觉得解释不解释,道歉不道歉,真的不那么重要了,无论如何,长孙无极是知道她的,而她,也是知道长孙无极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转身轻轻向外走。

    身后却突然传来懒懒语声,带着笑意,道:“夜半闯人睡房,什么事儿都不做便走?”

    孟扶摇回身,笑,“美人,大爷我不忍辣手椎花。”拍拍屁股就准备溜,那家伙语气突然幽幽起来,轻轻一声叹息。

    一声叹息锁链似的捆住了孟扶摇脚步,她手扶在门框上,艰难的,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的扭头。

    长孙无极在榻上翻了个身,面向她伸出手,“来,给我抱抱。”

    孟扶摇拨腿就走。

    “一个被你冤枉的人,想要个安慰的拥抱都不可以吗?”

    孟扶摇踉跄一下……为什么有人就这么擅用怨妇攻势呢?还有,孟扶摇,为什么你就要长良心这种东西呢?

    长孙无极招招手,一股柔力涌来,已经把那个良心泛滥的家伙拖到了自己身前,顺手抱住,手一抬抽去孟扶摇的发簪,光滑的乌发顿时泻了满身满麻

    长孙无极埋首在她发间,满足的无声厮磨了阵,才低低道:“怎么想起来过来的?”

    孟扶摇挣扎着呜呜噜噜答:“元宝逼我过来的。”

    “哦?你自己就没有一点点想过来?”长孙无极笑,目色在黑暗中柔和如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我只是想问你,”孟扶摇终于抢到了呼吸权,仰头大吸一口气,才道:“我之所以没有出现同题,是不是你一直在替我调理经脉?”

    长孙无极笑而不答,只慢慢捞过她的发,用手指将一小束纠结在一起的发理顺,道:“拜托你束发前把头发梳顺了,你瞧你,散开后就头发打结。”

    孟扶摇咬唇望着从来不肯承认自己为她做过什么的家伙,眼眶有些微热——最近他气色看起来有些不好,脸色总有些憔悴,还以为是他忙于国事累的,不想还是为了她。

    只是,仅仅调理护持经脉,会让他这个牛人累成这样?

    孟扶摇细眉蹙起,正想问什么,忽听远处,一阵沉厚悠扬的乐声远远传来。

    那曲调古老哀婉,音色古扑醇厚,有种洗尽沿华谢罢舞裙的纯朴之美,如古道飞雪中细吹清伽,阴山雪花扑面而来,抬目所见之处,大漠苍茫,天地一色,而于这一刻中回思江南温软,淮扬柳,谢家燕,小桥流水落桃花,前尘未记,优如前生。

    这音色非萧非笛,不同萧的清越笛的明亮,却别有一番回旋滋味,如口中苦茶,品久了便品出沧桑与韵味来,一层层在舌尖盘旋不去,直入心底,让人想起那些如茶滋味的跌宕起伏的命运和人生。

    两人相拥着,静静的听,一曲终了,孟扶摇已微湿了眼眶。

    她喃喃道:“埙……我居然亲耳听见了埙曲……”

    长孙无极若有所思,突然轻轻推推她,道:“去吧。”

    孟扶摇起身,对他笑了笑,直直走了出去,循着那音穿过院子,过了花园是一座凉亭,凉亭顶上,白衣如雪的男子向月吹埙,金红色云龙纹的古埙在他掌中,闪烁着华丽而沉厚,久经岁月积淀的神光。

    他白衣垂落亭檐,飞燕似的无声飘舞,似一些久经埋藏的心事难以出口,意图以某些手势来沉默说明。

    孟扶摇跃上亭顶,静静在他身侧坐下,无意中一侧头,宗越立即也侧过头去,然而孟扶摇竟然于这刹那之间,捕捉到他脸颊上淡淡一抹反射月色的亮光。

    那是……泪光?

    孟扶摇心跳了跳,宗越竟然,在流泪?

    这个温和却风骨自生的男子,她未曾想过,这一生会看见他落泪。

    宗越却已静静开口。

    他道:

    “今天是汝涵忌日……她已离去七年。”

    天煞雄主 第十八章 时光之错

    孟扶摇心又跳了跳。

    汝涵是谁?他的……妹妹?爱人?

    她沉默着,不想开口去问,宗越既然已经提起,那就是终于愿意主动和她谈起过去,她只负责听就好。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自幼指腹为婚,小时候我是不喜欢她的,那么一个黄毛丫头,大户人家的女子,竟然喜欢舞枪弄棒,她看起来也不喜欢我,当众说我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十足废物,我们曾经一怒而别,发誓娶谁也不娶你,嫁谁也不嫁他。”

    他笑了笑,抚摸手中古埙,眼神遥遥投向深远天际,那些两小不无猜,青梅恨竹马的日子,早已压成了旧书中一枚薄薄的树叶书签,透着年华的苍老经络,枯脆易碎,以至于他从不敢轻易撷取,害怕指端触及的那一刻,“啪”一声,化为永久的记忆粉尘。

    “后来,那一年,我家中……遭变,家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在家族护卫的保护下,日夜驱驰三千里,死里逃生无数次,终于逃得一命,当时对头势大,无人敢为我家喊冤瓣白,其实那也是常理,世人明哲保身,何错之有?”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听说,在我家势败之后,还是有人站出来说话的,那就是她,她背着从我家废墟里找出的先祖功德碑碎片,一步一步背到我仇人家里,当着他的面将碎碑掼在地下,尘灰漫天里她戟指大骂,‘三代以上,先祖圣灵之前,磕头盟誓永不背叛的兄弟,竟至悍然操刀!公忠贤德者薨,谋权篡夺者王,昭昭日月,不照精诚!”当时满庭人人变色,唯她颜色不改,又道:“我为越之未亡人,亦是该杀之列,请杀!”被我那仇人当堂拒绝后,她又负碑而去,绕闹市三周,众目睽睽中笑称:“聂汝涵必杀此獠!”

    负碑闯殿,闹市显冤,那个逝去七年的铮铮女子,从淡淡几句话里迈步而出,依稀红颜风骨,风标绝世,宗越眼底泛起浅浅水光,孟扶摇却忍不住合掌一赞,心驰神往,“好女子!”

    宗越欣慰的看她一眼,低低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你们有些地方,很像,不过相处越久越发现不同,只可惜她不似你能屈能伸刚柔并济,她太过刚而不折皎皎不群,不然也不会……”

    他声音低下去,孟扶摇叹息一声,抱膝望月无言,心底却掠过一个疑问,听宗越那口气,他那仇家应该是个势大的狠人,为什么聂汝涵挑衅如此,公然辱骂,依旧没杀她?

    “当时我却并不知道她做了这些,我甚至以为她和我那仇人是一丘之貉,因为当时国内贵族都知道,聂汝涵名是聂家千金,实则却是我那仇人托养于聂府的私生女,不过汝涵自己不知道,她性烈如火,没人敢告诉她,自此后她真的开始不顾家人阻拦四处拜访名师学艺,要学成武功代我报仇,聂家人拿她没办法,去求助她那亲生父亲,我那仇人便命人找些假冒的‘名师’教她学‘惊天之艺’,汝涵很高兴,没日没夜的学了,她是贵家小 姐,不可能出去找人比试,她便和家里武师比武,每次自然是赢的,于是她便觉得自己武功有成,当真去刺  杀她父亲,自然是刺不着的,她不甘心,不知从哪里听说我还没死,便想着找到我,一起杀。”

    孟扶摇听得绝倒,要不是因为实在气氛悲凉佳人已逝,险些就要笑上一笑,哎,这个刚烈而可爱的女子,若还活着该多好?毒舌男也许就不会这么寂寞着毒舌了。

    宗越转首看她一眼,眼神里也有浅浅笑意,道:“你想笑就笑吧,她是飒爽的女子,不会介意这个。”

    孟扶摇轻轻道:“我想她更愿意看见你笑。”

    宗越默然,半晌转过头去,轻轻抚摸着掌间金红色的埙,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微哑。

    “她在江湖飘荡,她那点武功自然是不够看,然而她那亲生父亲是个行事滴水不漏的,派了很多人悄悄跟着她,一旦逢上危险场合,便不动声色用飞针替她打发了,以至于误打误撞,她竟然在江湖上小小博了个‘天针魔女’的名号。”

    孟扶摇这回真笑了,啊,天真魔女。

    “那一年,在别国,她真的遇上了我,当时我在和人决斗,她无意中撞见,‘啊’的一声便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层次,我却因为看见她而分神,在对手手下落败受伤,她救了我,照顾我很久,我醒来时却一掌将她推开,误以为她身后那些隐伏的侍卫,是为了来围杀我的。”

    “那晚下着大雨,我们在一个山洞中,我在洞里,她冒雨跪在洞外,她不求我让她进去,却说‘阿越,我今日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武功,我被误了……阿越,我听说你学医学得很好,你帮我,你帮我提井武功,我们一起回去杀他。’我嗤之以鼻,直接叫她滚,她看我半晌,爬起来走了。”

    那夜风雨萧萧,山风怒吼,洞里洞外的未婚夫妻,因为命运的森冷的误会,最终没能相拥一起取暖,而此后,也再不会有相拥的机会。

    “再见她,又是一年后,在一处客栈,我看见她和一个青衣男子有说有笑的进了客栈,我在楼上打量她,觉得她气色不佳,好像有点真气淤塞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一年,她从哪练出了真气,我有心叫住她为她疏通治疗,然而看她对那男子笑得爽朗模样,又觉得不快,便自顾自回了房,而他们开的房,恰好在我隔壁。”

    “半夜时,我听见隔壁房门微响,当时心中愤恨,想着果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没理会她着实是再正确不过,接着隔壁的床便吱吱嘎嘎响了起来,那时是夏天,用的是竹床,一有动静,真是响得不堪,我听得心烦气躁,怒不可遏,有心去杀掉那对奸夫淫妇,又觉得让我看见那样一幕,实在是天底下最肮脏的事……”

    他仰起头,闭上眼,突然沉默下来,良久,浓密的睫毛底绽出晶亮的水珠,他轻轻道:“我最终没有过去,最终没有过去……”

    前尘往事撞入摇摇欲坠的破碎记忆,带来揪心的疼痛,宗越气息起伏,金红色的埙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有些不堪力量的发出破碎的呻吟,孟扶摇轻轻伸手过去,取走那埙,道:“她的遗物吧?别弄坏了。”

    宗越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平复了气息,转首对她一笑,他那笑意着实不像笑,孟扶摇闪着目光掉转头去。

    “那天清晨我便结账要走人,出门时正逢着小二敲隔壁门,我目不斜视从那门口过,不打算多看一眼,不防小二一推,门开了。”

    门开了。

    多少年前那扇门缓缓开启,日光泻入,照亮那间小小的房间,那日光如此之亮,灼痛了他的眼,从此后他便多了一处永痛于心的黑暗。

    那扇门在记忆里,从此永不阖起,心锁万千,锁不住阴霾一层。

    “……她,死在榻上,地下是那个青衣男子尸体。”

    孟扶摇短促的“啊”了一声,虽然从宗越的叙述里,她知道聂汝涵绝不会是水性杨花和人彻夜欢爱的女子,然而这般突兀的死亡,依旧让她因命运的寒冷而惊异。

    宗越语气却平静了下来,似乎说到这里,不过是痛的最痛,痛到极致便也麻木,无所谓更痛一分,他柔和的侧面写在月色里,月光照着他比寻常人更浅几分的发色和唇色,那般浅樱般的色泽,让人想起春风里开得婉转的花,然而那花,其实早已冰封。

    “那夜,那青衣人想来冒犯她,大抵她是心中有数的,所以刀在枕边,但是两人大概有挣扎,挣扎中,她虽然杀了对方,但是那堵塞虚浮的真气突然走岔,后来那竹床吱吱嘎嘎,是因为她走火入魔临终时,痛苦辗转所致。”

    “她至死身子扭曲,一手按心,一手远远的探出去,不知道想触摸什么……”

    孟扶摇咬住了嘴唇。

    那样的,凄凉的死去……

    小城客栈,灯火全熄,一个在黑暗中竹床上为生命做最后的挣扎,一个在隔壁因误会而怒火熊熊,最终没有迈出那关键的一步。

    她死时,不知自已无声呼唤的他就在隔壁,她死时,他不知她从未负他。

    聂汝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探出的手,是否是在濒死的虚幻中努力的摸那坚硬而薄的板壁,幻想成那是爱人的胸膛?

    她却永远不知,板壁之后,就是他真实的温度。

    咫尺,天涯。

    宗越已不再说话。

    孟扶摇却已明白了他的所有解释。

    关于那个“急切”的缘由,不过是来自于那般永不可解的心结而已。

    当年,如果他帮助汝涵提升武功,便不会有她后来病急乱投医,胡乱强练真气,以致后来危险中轻易走火入魔,暴毙客栈。

    当年客栈相遇,如果他一见汝涵气色不对便为她医治,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发生。

    这两个葬送了他一生欢喜的错误,造成了他日后的急切之心,他那么努力的帮孟扶摇提升武功,是因为他害怕孟扶摇在遇见危险时,像汝涵那样,因功力不够不足自保,最后反而害了自身。

    他那么努力的帮孟扶摇控制伤势,一有问题就立即用药物压下,拒绝给她自身调理循序渐进自愈的机会,是因为他害怕孟扶摇像汝涵那样,错过了那个最快治疗的机会,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事件里,害了性命。

    宗越“医圣”之名,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他治病疗效极快,他一旦接受病人,必全力以赴,不眠不休没日没夜的务求在第一时间治愈,以前孟扶摇以为这是他的个性所致,现在才知道,所有的急切,来自于一个永远不可挽回的错误。

    那些沉在梦魇深处的,不可追记的往昔!

    孟扶摇一声叹息,悠悠散在风中,宗越却轻轻接过她掌中的埙,爱惜的抚了抚,凑近唇边,一段流水般婉转山岳般沉厚的乐曲从他唇间流泻而出,带着古意的忧伤,还有些可追不可挽的记忆,是秋日落花廊下女子蝙跹一舞,舞姿轻盈不曾踏碎红枫,然而再怎么温存的挽留,时光和年华都已老去,落叶也再回不了原先的枝头。

    一曲《伤别离》。

    人们总在伤着别离,然后推拒着相聚。

    他慢慢的,在凉亭之上,夜风之中,明月之下,吹他的古老的埙。

    那年小小的锦衣华服的人儿,冰雪般明亮的眼眸,叉着腰骂他——你这瘦鸡十足废物,日后都保护不了我!当年的小小少年嗤之以鼻,然后多年后蓦然回首发现,一语成谶。

    而那年玄元山上,珍珠帘开明月满,那掠过柳枝的少女,惊飞一村簌簌的绿叶,他在那般漫天绿尘中抬起头来,看见她惊鸿一瞥的眼眸——冰雪般明亮,如一片飞入眼底的雪花。

    再就是碧水之上,一飞袖的援手,她长发垂落在水面迤逦,身姿那般优美的将弯未弯,一抬首目光胜雪,看得他那般心底一震,竟想起多年前那个和他青梅不竹马的女孩,那般的不豫突然涌上心底,他干脆弃了自己的很重要的腰带,只为了更快的走开。

    走开,走不开,那般命运的兜兜转转,无极红石山前相遇,她拦路抢劫的泼皮强盗劲儿,活脱脱当年揣着草包武功懵懂无知闯江湖的“天真魔女”。

    突然就那么想留下她,于是,一斛春成了强抢小厮的借口。

    小厮天生我才,绝非天真魔女,他陪着她,从德王府走进姚城,看她在饭桌前为红尘温暖垂泪,看她为救胡老汉一家杀戎人斩草除根,看她在那奸猾苏县丞面前,前一刻侃侃而谈后一刻翻脸杀人,看她迅速收服县衙衙役,驱策他们报假信,从苏县丞的尸体里探出优美的手,卡住凶悍谨慎阿史那城主的咽喉。

    那样一个凶狠又善良,狡诈又坦荡的女子。

    那样一个随意又自爱,宁可选择以锁情化毒,也不愿为活命委身他人的女子。

    他终于渐渐发觉,她是她,她不是汝涵,那怕那双眼睛同样出奇明亮,哪怕那性格同样外在刚烈,然而那内心里,她们如此不同。

    汝涵用刚烈拒绝柔软,她用刚烈包裹柔软。

    姚城被围,她竟选择诈降孤胆入敌营,万众唾弃中她虽千万人吾往矣,一腔热血丹心却遭霜雪之冻,竟险些被逼城门自刎。

    他当时正在穹苍采药,消息好容易传到,手一震,一枚千辛万苦采到的龙珠草落入深渊。

    他却已顾不得,急急下山,数天内跑死了几匹马,险些跑得旧疾复发。

    回来看见她无恙,一口气就那么长长的吐了出来,心深处有些什么东西,瞬间缓缓坍塌。

    长孙无极的“死犹”到来,她被击倒却依旧站着,钢铁般的静而冷,她不哭,她要让仇人哭。

    他看着她沉静麻木而不动声色的做着那些事,想起发誓要杀自己亲生父亲为他报仇的汝涵,她用单薄的、千金小姐的背脊背着沉重的功德碑,一步一挪走了三里路,重重在大殿之上掼下碑石时,她被压得吐血,然后再抹去鲜血,再背着碑石绕闹市三圈。

    他至今都不明白,那时还没练武的汝涵,是怎么背得动的?

    这样的一些女子。

    她们在世人惊讶目光中走过,历风雨霜雪不改坚执。

    她们因坚持而魅力独具,在十丈软红里矫矫不群。

    他于是以为,他只是欣赏这样的女子,希望有着汝涵的烈,却比汝涵更温暖更广大的那个女子——被保护、顺利前行,不要再像汝涵那样,凄凉终了。

    然而,当真如此?

    昨晚,长孙无极那一声轻轻询同,如响雷劈破心底迷障,他在那样的豁然一亮里看见自已,那些自号冷漠却牵扯不去的心意。

    汝涵,是他不曾情深奈何缘浅的未婚妻,他们一生相遇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现在他记得那样亏负的疼痛,却已在记忆中漫滤了她的面容。

    孟扶摇,却是一路相伴前行人生,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的,不住吸引人追逐的风景。

    而他为何如此?为何如此?为何明明知道她不是汝涵,还这般害怕她遭受汝涵的命运?

    因为在意,而惧失去。

    那些写在心思最深处的感情,早早霜冷长河,却又终于缓缓激流扬波。

    只是那波浪终于激涌,却怕再也漫不上相思的堤岸,属于她的千里长堤,也许早已照上另一轮月光。

    宗越浅浅的笑起来,举埙而吹,淡淡的发掠过淡淡的唇,在月下浅绯如樱,那样代表着生命之弱的色泽,像是他这一生看似饱满的表象下永久的苍白。

    《伤别离》。

    她在身侧,我伤别离。

    ----------

    一曲捐曲,叹无声。

    宗越始终那样淡淡的吹着,眉宇间月光深深,孟扶摇抱膝坐在他身侧,长发散在风中,静静看着他柔和的侧面,想起那个一生追逐一生撞壁的女子,想起属于她和他们的森冷命运。

    想起自己身侧这些玉堂金马的天之骄子们,长孙无极、战北野、宗越、云痕、燕惊尘。

    是不是所有立于高处的人们,都注定要比寻常人多受一番红尘的伤?

    当他们拥有了身份、财富、地位、学识,神便要收回一些属于人间的平凡幸福,给那般美满镀上命运的烙痕。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她轻轻站起来,这一刻属于宗越和他的未婚妻,这个悼念的日子,谁也不该轻易打破。

    她慢慢离去,不知道凉亭之上,月光之下向月吹埙的男子,心中真正飘过的那个影子,和她的背影重合。

    直到她离开,宗越始终没有回头,他轻轻抚着埙上的音孔,平静的笑。

    “汝涵,为什么我觉得,和她遇见,是你冥冥中给我的惩罚?”

    孟扶摇并没有听见这句话,她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房间,失魂落魄的爬上床,然后她爬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轻轻“呃”了一声,孟扶摇推他:“我今天没心情,不想玩笑不想揍人,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你今天没心情。”那人不动,伸了修长的手来牵她,将有点苍白的她纳入自己怀抱,嗯,位置大小刚刚好,多么契合的相拥。

    “所以我来负责送你点好心情。”

    两人之间还有一点空隙,元宝大人立即爬过来,填满

    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又拒绝,“热。”

    那人立即很合作的调节温度,他真气本就偏阴寒,一经流转,凉凉的甚为舒服,又把元宝拎到肩头上,孟扶摇这下倒有点不舍得了,抓过他掌心来蹭了蹭,道:“长孙无极你难得这么乖。”

    头顶那人笑了笑,胸膛微微震动:“对你这样的,硬不得软不得,只好乖点,也许还能获得孟将军勉强一顾。”

    “说得真可怜。”孟扶摇笑起来,睡意渐来,眉眼花花的道,“不知道多少人被你的佛口蛇心给骗了去。”

    长孙无极含笑低头看她,那女子身姿婉娈,沉在一室明灭的月光中,因为疲倦有点眼眉困顿,素日明朗的气质便多了几分烟笼雾罩的迷离慵懒,那扇在他掌心的浓密长睫,让他想起猫儿,一般的懒,带点黑夜中潜行的神秘。

    那掌心扇动的睫毛,扑扑的痒,长孙无极微微的笑,轻轻道:“听见什么故事了,这么丢心失魂的?”

    孟扶摇沉默了一瞬,和他说起汝涵的故事,末了总结的道:“由来误会害人,真是再也错不了的事。”

    长孙无极却道:“不,不是,之所以会有这般致死的误会,是因为还不够爱。”

    孟扶摇不服气,反驳:“你看宗越那般怀念,还不叫爱?”

    长孙无极笑而不答——男人不是女人,会将愧疚怀念和爱混为一谈,不过不必和小傻瓜解释那么多,好歹那是个情敌。

    孟扶摇心不在焉揪着元宝的毛,又问他:“长孙无极,为什么你,你们,特别容易经历些寻常人经历不了的事儿。”

    长孙无极笑了笑,堵住大怒要咬人的元宝的嘴,将它塞到床角,用枕头压住,又拍她的背哄她睡觉,道:“我们本来就不是寻常人嘛。”

    孟扶摇听得一笑,觉得这个人真自恋,转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族豪门,本就是世间倾轧最烈最黑暗最肮脏的门庭,撑在皮子外的高贵和掩在骨子里的污秽同存,纵观七国,哪家豪族门楣没有染过血?哪家巨户枯井里没有投过尸?哪家皇宫没有飘荡过权争失败者的冤魂?

    她轻轻的叹息,道:“以前我听过一句话,一公主在国破之前,掩面而哭: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那时我以为,她不过是倒霉,遇上灭国之灾的公主自然是最惨的,现在我才知道,便是太平年代的公主皇子,也一样很倒霉……长孙无极,有没有这样一个皇朝,平等,明亮,权力制衡,虽然有着不可避免的黑暗和不公,但在尽着最大的努力公正公平?”

    长孙无极沉默着,半晌答:“等你来建造。”

    孟扶摇却笑起来,掩着眼往榻上一倒:“我真是昏了,一个读史的人,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在封建体制、生产力低下的五州大陆谈平等和权力制衡?不等于和中国男足谈论什么时候拿世界冠军,和凤姐谈论人类的自知之明一般荒唐嘛……等我来建?我要真在这里一辈子,我就建,现在,没空。”

    她疲倦的闭上眼,感觉头顶有人轻轻靠近,温醇语声如春雨掠过耳畔:“为什么没空?”

    “……回家。”孟扶摇翻了个身,懒洋洋回答,又软绵绵挥手:“出去记得带好门。”

    她沉入睡乡,没有听见回答,只在黑暗的幕布落下的那一霎,感觉到额头被午夜微微湿润的风拂过,那风久久盘旋不去,夹杂着缠绵而温柔的叹息。

    ----------

    日子恢复了平静,因为月魄之宝引起的争吵和长夜里对一个逝去女子的共同怀念,都已被拥有和聆听的人珍重收起,不忘却,也不提起,前路还是要走的,向后看看见倒影,向前看才是阳光。

    孟扶摇和战北恒最近相处得不错——她那日一句“王爷命不久矣”雷倒战北恒,险些被他喝命侍卫赶出门去,然而孟扶摇当时只是坦然高坐,慢条斯理喝茶,道:“属下一腔热血,甘冒奇险予王爷醍醐灌顶,王爷还要逐我出门?行,我出了这门,下次可就不会进来了。”

    说罢她整衣便走,还命王府侍卫:“好生给我引路,下次你们就见不着将军大人我了。”

    战北恒给这个似精明似愚钝,似大胆似无知的混小子将军气得哭笑不得,却也喝住了侍卫,留下孟扶摇来喝茶聊天,两人喝了好几次茶之后,战北恒才终于漫不经心问:“当初那话,怎解?”

    “无解。”孟扶摇答,“王爷心知肚明,无需我多说。”

    战北恒斜睨她,很久之后才道:“那你又待如何?好好的陛下驾前红人不做,跑来给我通风报信?”

    “男人嘛,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孟扶摇嘻嘻笑,“龙虎大将军算什么,从龙开国之臣才是真正宏愿!”

    战北恒又一次被她给刺激得跳起来,“大胆——来人——”

    孟扶摇微笑,端坐不动。

    战北恒话到一半果然止住,瞪着她,气得呼哧直喘:“你你你你你你你——”

    孟扶摇很可惜的站起来,摊手:“哎呀,不拖我上金殿了?不抓我砍头午门了?我本来还想着,能和亲王殿下一同黄绫裹枷死在落龙台,是很荣幸的事呢,哎,可惜可惜。”

    战北恒手按着桌子,拿这个惫懒小子没办法——能当真就这句话拖他上金殿?皇兄只要问一句“他如何会在你府中和你说这个?”,再联想到什么什么,自已这个大逆罪名,绝对比他重!

    这小子,恶毒!

    孟扶摇却道:“我知王爷难以信我,无妨,王爷终有一日会看明白属下精诚的。”

    她摇摇晃晃出王府,去和皇营同僚们相见欢,皇营统领谢昱为人不芶言笑,处事死板,不得人心,倒都觉得新来的副统领,大方,爽气,又不爱插手诸般事务,对他们平日里一些捞钱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人!

    玩了一阵赌骰子,孟扶摇又输,输得没心没肺的笑,随手掏出大锭银子往那一搁,道:“兄弟今天没带散碎银子,就拿这个吧。”

    有人便为难:“没秤呢,怎么找给你。”

    孟扶摇一挥手:“找什么找,记着,下次输了方便!”说着便向外走,“兄弟去尿尿。”

    身后一阵哄笑,有人道:“还有留银子输的,小孟统领,痛快!”

    孟扶摇挥挥手——什么痛快?八成在背后笑,还有诅咒自己下次再输的?傻人!

    她走出营房,没去茅厕,她自然从不在外面上茅厕,走了几步,果然迎上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看来眼熟,是宫中的太监。

    那太监似笑非笑看了她半晌,捏着嗓子道:“小孟统领,陛下召你进宫呢。”

    孟扶摇“哦”一声乖乖跟着去了,神情坦然,对一众内侍古怪眼光视而不见,战南成在御书房等她,她大礼参拜了,战南成却没了前段日子的热情和蔼,仿佛没听见,也不叫起,孟扶摇就耐心跪着,数着地下的方砖格子。

    好久以后战南成才撤了书,好像才看见孟扶摇,拖着声音笑道:“孟统领最近就任新职,好生繁忙,也不来宫里了。”

    孟扶摇眨眨眼睛,答:“陛下你没宣微臣咧。”

    倒堵得战南成呛了一呛,半晌道:“你就不能请见?朕看你钻恒王府门子,不是很殷勤么?”

    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孟扶摇鄙视,老战你和长孙无极那厮真的不是一个级别的,难怪他都懒得出手对付你。

    战南成盯着孟扶摇,以为这小子一定要惶恐请罪,结果她清清脆脆道:“陛下微臣跪得膝盖酸痛。”

    满殿绝倒,战南成脸黑了又白了,半晌想起果然如信报所说,这就个粗人,胆子大到无边无沿,心机浅到一眼见底,和这小子较劲,真是白费力气。

    于是只好叫起,还赐了座,孟扶摇高高兴兴坐了,和战南成胡乱谈些皇营事务,战南成看她那坦然劲儿,实在不舒服,又晓得和她绕弯子没用,只好直接提醒:“你一个外臣,交结王公太勤不好,恒王府那边想来没有那么多公务要你回报吧?”

    “是没啊。”孟扶摇很直接的摇头,“王爷是微臣上司嘛,他叫微臣多走动走动,微臣怎敢不遵。”

    这话又把战南成堵了,闷在那里觉得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二百五,油盐不进的料儿,郁闷着又觉得放心些——对于帝王来说,臣子,尤其是武将聪明有城府狠了,可不算什么好事。

    孟扶摇却又高高兴兴和战南成谈王府诸般笑话,把那些八卦官儿嚼的舌头都说给战南成听——“王爷十八房姬妾,号称十八仙,他们说王爷就是那菩萨,把仙们镇得服帖,也不知道从哪打熬得好筋骨,八成是太医署给的好方子,撺掇微臣和王爷要个,王爷先还不认,嘻嘻,微臣说微臣想娶三个老婆,日日震旦好快活,就怕伤了我练武人的身子,百般缠磨着王爷才叫人抄了个给微臣,再三嘱咐不许传出去,微臣嫌那字认不清,自己去他府里医官那里偷偷抄了个——陛下您要不要?”

    战南成听得哭笑不得,这成什么了,君臣谈论王府风流轶事,共享壮阳冲剂?传出去自己不是好大一个昏君头儿,连忙拒绝,孟扶摇却掏出那张脏兮兮的纸往他手里塞,战南成目光一扫,却突然定住了。

    那上面,有几种药物,是摩罗进贡的贡品,往年他在贡品单上见过,今年却没有了,以为是摩罗没进也就没问,上次成妃内热想用那药,内库里报说没有,北恒当时就在,却一言不发,不想这东西,竟在他府中。

    他取过那药方,又仔细看下去,眉头忍不住颤了颤——他通药理,看得出这药方何止是壮阳?只怕对外伤所致的阳弱之症也有极大功效,着实是个价值千金的宝物,想起当初被挟持那夜,自己在北恒设计的插针的马鞍上受伤,之后一直未愈,也曾暗示过北恒,令他寻些良方来,北恒答应着,也献了方子,却毫无功用,不曾想他手中竟然有这般奇方!那为何始终不献?

    由此又想到他子嗣艰难,至今膝下不过二子一女,三皇子愚钝,太子又休弱,病病歪歪的孩子……这样一想,背上便起了汗。

    背上起了汗,面上却一丝神色也不露,漫不经心将方子往桌上一扔,道:“朕是不能随意用臣下献上的方子的,不过看你诚心可感,先收了,叫太医署审过再给你,朕自然是不用的,只是民间方子,有些是虎狼之药,还是叫人看过你再用比较稳妥。”

    “谢陛下爱臣之心!”孟扶摇嘻嘻笑,“微臣还没吃过,有些药实在难寻,花多少钱也买不着,难为微臣那天混进王府医官那里,白抄了。”

    战南成微微露出一丝冷笑你当然买不着,连朕都没有!

    他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捕捉到了孟扶摇最后那句话,眉毛一轩,问:“这方子,是你自已混进王府医官那里抄的?”

    “是啊。”孟扶摇天真烂漫的答,“王爷给微臣的那个字好潦草,而且好像也没这个药多,这药方锁在一个好隐秘的抽屉里,孙医官不给微臣走近,微臣使诈支开他,打开锁才拿到的,真是会藏咧,不过微臣以前可是个街头混混出身,别的不成,开锁嘛,嘿嘿。”

    她猥琐的笑,战南成没有笑意的笑,半晌他一挥手,道:“你跪安吧。”

    孟扶摇辞了出去,一直行到宫门之外,她策马行在宫门外的大道上,夕阳下道路光亮阔展,如一大片浩瀚的水面,而她就在扬鞭驱马行于这一片滔滔水上,长鞭划起,便是一大簇晶亮的阳光。

    而此时,她开阔明朗眉目间,才露出一抹其意深深的笑容。

    ----------

    不数日,内廷传旨,孟扶摇原地升职,任飞豹营副统领兼飞狐营统领,皇营三大营,飞虎飞豹飞狐,其中飞狐一直空缺,诸般副统领争得头破血流难以平衡,最后由皇营总统领谢昱兼任,如今谢昱职位不动,那个兼职却去掉了,归了空降来的,刚任飞豹副统领不久还寸功未立的孟扶摇,这实在是皇朝异数,更奇异的是,直管皇营的恒王对这道谕旨也没有任何意见,那些各属派系的副统领大部分也没意见——恒王认为孟扶摇是他的人,副统领们是反正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大家公平,至于战南成嘛,也认为孟扶摇是他的人。

    天煞朝廷史上最左右逢源上下其手的无耻官儿诞生了。

    无耻官儿孟扶摇继续每天跑恒王府,跑了一阵子,终于跑出了问题。

    丫和王府十八仙的最受宠爱的第九仙有奸情,被捉了。

    ==========

    上章是不是有童鞋没看懂长孙无极质问宗越的理由?关于那个经脉问题,其实说起来也就是个医学上的理念,人体有自愈功能,在必要的时候,培养这种自愈能力和抗体是很重要的,所谓是药三分毒,一味靠药物来压制病情或伤势,乍一看目前效果明显,从长远角度看,并不一定就有利于身体,就像抗生素,国内孩子发烧,赶紧用抗生素退烧,在国外,却并不赞成随意使用抗生素,而选择让孩子慢慢自愈产生抗体,经过病痛锻造的身体,比依赖抗生素治愈的身体要来得坚实,而抗生素这种东西,用多了形成依赖,绝无好处。

    长孙无极指的就是宗越这种做法,明知让孟扶摇慢慢自愈是最好的,却急切的用药物压制,给身体造成“我很健康”假象,功力是提升了,将来的休质却有可能因此不太好,甚至有可能带来后遗症。

    去读书 www.qudushu.la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

如果您喜欢,请点击这里把《扶摇皇后》加入书架,方便以后阅读扶摇皇后最新章节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扶摇皇后》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